车子驶进宝珊道时,夜雾还没散,像浸饱了维港咸湿的薄纱,黏在车窗上凝成细密的水珠,顺着玻璃往下滑。
车厢里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沉曦月侧坐着,背脊挺得笔直。
蒋斯崇没开音乐,指尖搭在方向盘上,指腹无意识摩挲着皮质纹路。
路灯的光晕通过雾层和水珠,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细碎的影,眼睫垂得极低,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只露出一截紧绷的下颌线,连吞咽的动作都透着隐忍。
沉曦月指尖的颤意丝毫未减,方才在沉家别墅强撑的镇定,此刻被车厢里的暖空气戳破,轰然崩塌。
她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粘着旗袍贴在皮肤上,凉得刺骨,胃里的绞痛像被寒针扎著,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细碎的疼痛。
车子稳稳停在公寓楼下,沉曦月推开车门,夜雾扑面而来,让她打了个寒颤。她没回头,只是摆了摆手,脚步虚浮地走进楼道,把蒋斯崇的目光,连同他身上的冷香一并隔绝在身后。
关上门的瞬间,她紧绷到发僵的脊背骤然垮塌,像被抽走了所有筋骨,顺着门板滑坐在地。
素黑的旗袍裙摆散开,铺在冰凉的地板上,浑身的颤斗从指尖蔓延到四肢百骸,连带着牙关都不受控地打颤。
眼泪毫无预兆地砸下来,沉曦月却连抬手擦泪的力气都没有,指尖早已麻得失去知觉,四肢沉重得象灌了铅。
胃里的绞痛越来越剧烈,她蜷缩着身子,额头抵着冰凉的地板,喉咙里溢出细碎的呜咽,混着浓重的哽咽,在公寓中回荡。
蒋斯崇已经为她得罪了太多人,财政司的调查还没结束,禾晟安的人虎视眈眈,她不能再牵连他。
沉曦月太清楚,自己就象一株长在阴沟里的野草,一旦攀附上太阳,只会把对方拖进泥潭,连同那点仅存的光,一起熄灭。
不知过了多久,沉曦月等到泪腺终于干涸,才缓缓站起身,扶着墙壁挪到浴室。
镜子里的女人面色苍白如纸,眼底满是红血丝,眼尾的红肿还没消退,疲惫沉积在眼底,她拧开冷水龙头,冰凉的水扑在脸上,刺骨的寒意终于让混沌的思绪清醒了些。
沉曦月想起温盈袖生前说过的话。
那时她们还在渡舟山的庭院里晒着太阳,温盈袖的手轻轻复在她手背上,软声劝着:“月月,你要学会依赖别人,不用总把自己逼得那么紧。”
可沉曦月向来不知道依赖是什么滋味。
她在沉家角楼的阴湿里熬大,自小就被教会,这世上能靠得住的,从来只有自己。
接下来的日子里,沉曦月装作无事发生般,踩着晨雾出门,踏着夜色返程,按时往返途创处理工作,甚至比从前更拼,把自己埋进报表与数据里,不肯留半点空隙。
可只有她自己清楚,每一个独处的深夜都象浸在寒潭里。
只要闭上眼,耳边总反复回响着监测仪拉成直线时那声尖锐的长鸣,像针似地扎在耳膜上,挥之不去。
浑身的颤意总在她独处时不受控地冒出来,连翻文档、握笔时,指尖的抖都藏不住。
呼吸也带着细碎的滞痛,象有团湿冷的棉花堵在胸口,闷得她喘不过气,只能靠着撑着桌沿,扶着墙壁,才能勉强稳住身形。
蒋斯崇每晚总会寻着由头来。
有时说是路过,拎着巷口茶餐厅刚打包的云吞面,保温盒里的热汤冒着袅袅白汽。
有时说是办公顺路,借她公寓的沙发蜷一晚,把通泰的文档摊在膝头,没片刻就支着额角,佯装睡熟。
他高大的个子窝在窄小的布艺沙发里,像只收起利爪的大型犬,全程没多少话,目光却总绕不开她。
看她蹙着眉吹凉面汤,看她对着计算机屏幕走神到指尖悬在键盘上不动,看她深夜扶着墙壁缓神时泛白的指节,看她强撑着站定时微微发颤的肩头。
客厅的灯被他调得昏黄,映着他轮廓柔和了几分,那些藏在眼底的疼惜,裹着港夜特有的湿意,悄无声息漫在空气里,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目光黏在她身上,重得挪不开。
沉曦月每次都强撑着精神,装作休息得妥帖的模样,可眼底堆着的红血丝,像浸了水的胭脂,怎么遮都藏不住。
她明知道蒋斯崇早看穿了她的伪装,也清楚他是放心不下才日日来守着,可两人却都心照不宣地不点破,任由这层脆弱的平衡悬在半空,谁也不肯先戳破那层薄纸。
沉曦月眼底刻意压下去的疲惫,扒拉云吞时无意识蹙起的眉峰,深夜扶着墙壁缓神时泛白的指节,蒋斯崇全都看得真切。
心里像被钝刀慢悠悠割着,细疼密密麻麻漫上来,缠得他喘不过气,好几次想拆穿她的伪装,话都到了舌尖,可一撞上她眼底那点藏不住的警剔与防备,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蒋斯崇太清楚,沉曦月的自尊比什么都重,从不肯在人前示弱。
他能做的,不过是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悄悄为她撑起一片不被风雨扰的安稳角落。
他让陈阳摸清沉传恒近期的动向,得知对方一边忙着给icac的关系铺路,一边暗地联系禾晟安的人,想尽快盘活恒裕的资金链,便在中间悄悄设了些阻碍,拖着不让事情顺遂。
又让黎忱配了些温和的安神药,换了个无标识的普通药瓶,只说是缓解熬夜疲劳的普通保健品,让她按时吃。
沉曦月每次都温顺地收下,指尖触到药瓶的凉意时会顿一瞬,转头就塞进抽屉最深处,从未动过。
日子久了,连方思文都觉出了不对劲。
这天下午,途创的办公室里,阳光通过百叶窗斜切进来,在桌面投下斑驳的影,混着观塘写字楼特有的凉意。
沉曦月对着计算机屏幕出神,屏幕上密密麻麻的项目评估数据,在她眼里糊成一片模糊的光斑,她指尖悬在键盘上方,半天落不下去,连指节都透着股不受控的轻颤。
“曦月?”方思文走过来,指节轻叩桌面,声响不大,却象敲在沉曦月绷得发紧的神经上,“这份补充材料,你看要不要再核对一遍?”
沉曦月猛地回过神,脑子像蒙了层雾,迟钝地转了半圈,好一会才从混沌里挣脱出来。她扯出一抹浅淡得近乎透明的笑,眼底的倦意却怎么都藏不住:“好,我马上看。”
她伸手去拿文档,指尖刚触到纸页边缘,那股不受控的轻颤突然加剧,文档啪嗒一声滑落在桌面,轻微的声响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淅。
方思文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开口:“曦月,你是不是把自己逼得太狠了?要不要先休假一段时间,好好歇歇?”
沉曦月指尖摩挲着桌沿的动作顿了顿,抬头看向方思文时,唇角依旧扯着浅淡的笑,只是那笑意没抵到眼底。
“学长,我真没事。”她声音极轻,眼底掠过一丝不舍,随即又被压了下去。
“我手里的项目差不多都收尾了,恒裕的浑水不能连累途创,这摊子瞒不了多久,总得有人扛,我是最合适的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