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曦月沿着楼梯往下走,木阶被岁月磨得发滑,每一步都踩出细碎的吱呀。
她停在院子角落的枯樟树下,浓得化不开的阴影将她整个人笼住,只露出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在浓黑里闪着锐光。
凌晨的雾越来越浓,裹着维港特有的咸湿水汽漫进院子,黏在皮肤上凉丝丝的,连呼吸都带着潮意,混着老樟木腐烂的腥气与旧木头的沉味,透着股说不出的阴翳。
沉曦月指尖按在老旧随身听按键上,金属外壳积着薄尘,凉意顺着指腹渗进骨髓,与心底翻涌的恨意缠在一起。
这台随身听便是温盈袖离世前,被人悄悄放在病房床头柜的那台。
沉传恒的车碾过石子路,声响刺耳得象指甲刮过铁皮,打破了庭院的死寂。
他被保镖半扶半搀着下来,右腿微跛的模样在雾里愈发佝偻,酒气混着一身疲惫的酸腐味扑面而来,隔着几米远都呛得人鼻腔发紧。
他抬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眼底满是烦躁与不耐。
渡舟山的烂摊子没收拾干净,icac的调查步步紧逼,蒋斯崇那边咬得又紧,他四处应酬企图借力却处处碰壁,此刻就只想赶紧回房躲清净。
就在沉传恒踏进院子的瞬间,一道变调的歌声突然飘了出来。
“今宵请你多珍重只恐相见亦匆匆”
电流声滋滋拉拉缠在走调的唱腔里,带着说不出的阴森,像从埋在地下的旧收音机里飘出来的鬼音,黏腻又刺耳。
沉传恒脚步猛地顿住,浑身酒意瞬间被冰水浇透,惊出一身冷汗。
他本就因温盈袖的死心怀鬼胎,这熟悉的调子象一把生锈的钥匙,骤然撬开了他藏在心底的恐惧。
“谁在哪里?”他嗓子发紧,连吞咽都带着疼,四下探看,可酒精与恐惧搅得视线模糊,只看到雾里晃动的树影,像藏着无数鬼魅,在昏暗中张牙舞爪。
歌声还在继续,雾里的枯树下,一道纤细的身影缓缓走了出来。
沉曦月穿着一身素黑旗袍,是温盈袖生前最爱的款式,领口的盘扣是她亲手缝的,针脚细密。
她长发垂在肩头,裙摆扫过潮湿的地面,沾着细碎的草叶与露水,在昏暗中只剩个模糊的轮廓,刻意模仿着温盈袖,连垂眸时眼睫轻颤的弧度,都复刻得分毫不差。
沉传恒呼吸骤然停滞,胸口像被巨石压住,连气都喘不上来,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砸在衣襟上洇出深色湿痕。
他死死盯着那道身影,脚步像被钉在原地,右腿不受控制地发软,只觉得当年被打断腿的剧痛仿佛又回来了,带着铁锈味的恐惧顺着脊椎往下爬,让他险些栽倒在地。
“温温盈袖?”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牙齿打颤磕出细碎的响,“你你不是死了吗?”
雾汽裹着夜露的咸湿,漫过沉曦月的脚踝,衬得她素黑的裙角贴着凉风翻飞,竟象脚不沾地,飘在半空。
她刻意屏住呼吸,让身形显得轻飘飘的,眼底刻意蕴酿的幽怨,活象从阴曹底爬出来的孤魂,没半点活气。
沉传恒冷汗顺着脊椎往下淌,想转身跑,可腿却象灌了铅似的沉,连挪动半步都费劲,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身影越来越近,冷意瞬间顺着毛孔往骨头里钻。
“这么怕啊。”
沉曦月的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却一字一顿撞在沉传恒耳膜上,带着温盈袖特有的绵软语调,却裹着化不开的冰碴,“是因为做多了亏心事,日夜难安吗?”
看清是沉曦月后,沉传恒心头的慌张淡了些,只剩被惊扰的不耐,“你怎么在这?装神弄鬼的,象什么样子!”
沉曦月并不在意他的态度,仍是幽幽看着他,敛下眼中的恨意,像无事发生一般笑了笑,那笑容浅淡,可眼尾弯起的弧度象极了温盈袖,看得沉传恒心头又是一紧。
“通泰那边刚传来消息,虽查证到没有实质违规行为,但保险起见,恒裕的评估报告需要重新提交。”
沉传恒闻声,尤疑地看向她,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审视,“沉曦月,你在打什么算盘?”
“不管怎么说,我身上留着沉家的血,恒裕好,我才能好,不是吗,爸?”
她把最后一个字咬得又轻又重,舌尖碾过齿间,恨不能嗜其血肉。
沉曦月记忆中这么称呼沉传恒的次数少之又少,此刻是她喊得最讽刺的一回。
沉传恒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透着精明的算计,他当然不信沉曦月会突然转性,可眼下恒裕确实需要通泰的合作,而沉曦月是唯一能搭上线的人。
“你想通了就好。”
“但esg评估合同要重新签,跟我个人签。”
沉曦月顶着他的目光,即便被看破心思也面不改色,“没人和钱过不去,我妈妈没了,恒裕轮不着我,我也该为自己做些打算了。”
沉传恒盯着她看了半晌,见她神色坦荡,眼底没有半分闪躲,终是点了头。
“可以。”
他心里自有盘算,不过是份合同,等恒裕度过难关,沉曦月依旧是他可以随意拿捏、摆布的棋子。
沉曦月微微颔首,没再多说,转身往大门走去,裙摆扫过地面的声响,在寂静的庭院里格外清淅,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雾幕里,沉传恒才松了口气。
而二楼走廊的阴影里,许尽欢将院中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讥笑。
沉曦月走出沉家别墅,夜雾扑面而来,让她打了个寒颤。
方才强装的镇定瞬间崩塌,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胃里翻江倒海般难受,她靠着围墙缓了许久,才扶着墙慢慢往大路走。
却没发现,院墙外的老樟树下,一道颀长的身影始终立在雾里。
蒋斯崇倚在l9的车门上,指尖夹着支未点燃的烟,烟丝被雾汽浸得发潮,他本是放心不下,却没想到会撞见她孤注一掷地向沉传恒宣战。
他太清楚这场对峙耗尽了沉曦月多少力气,就象当年她攥着刻错名字的打火机,笨拙地靠近他时那样,看似无畏,实则早已把自己逼到了悬崖边。
沉曦月抬头便看见了那辆熟悉的车,以及倚在车旁的蒋斯崇。
路灯的光晕通过雾层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他利落的肩线,眼底的情绪在雾里看不真切,却让她心头一紧,下意识想躲开。
“装鬼好玩吗?”蒋斯崇的声音穿破夜雾里的滞涩,裹着点刻意放软的语调,眼底翻涌的疼惜藏不住半分,眉峰却刻意压着,没露半分逼仄。
他长腿迈开,一步步走向她,雪松混着烟草的冷香漫过来,将她周身的寒气裹了个严实。
沉曦月眼睫垂得更低,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没敢撞进他的目光,指尖死死绞着素黑旗袍的下摆,布料被捏出深深的褶子。
“我只是想拿到重新签合同的机会。”
“拿到机会之后呢?”蒋斯崇长腿轻轻顿住,俯身时刻意放轻动作,黑眸沉得象浸了雾的深潭,没半分压迫感,耐着性子慢慢诱导。
“真打算一个人硬扛沉传恒,硬撼禾晟安,对抗那些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
“我没有退路了。”尾音裹着未散的哭腔,几乎要被夜风吹碎,“我不能让我妈妈白死。”
蒋斯崇喉结重重滚了滚,看着她泛红的眼尾和绷得发颤的肩线,那些到了嘴边的责备瞬间被碾得稀碎,尽数咽了回去。
他抬手,想替她拂去发间沾着的雾珠与枯枝,指尖刚触到她微凉的发丝,她却象被烫到似的,下意识偏头躲开。
像从前无数次那样,把他所有靠近都挡在无形的壁垒外。
蒋斯崇的手僵在半空,眼底掠过一丝转瞬即逝的落寞,攥了攥拳,才收回手揣进西装口袋,语气硬邦邦的:“上车,我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