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斯崇被财政司带走的那几日,总会寻隙与陈阳联系。
陈阳每次汇报近况,语气都透着难掩的凝重。
“自温女士走后,沉小姐便冷静得反常,在灵堂匆匆谢过吊唁的人,没掉几滴泪,回了公寓也不见半分哭闹,只闷头处理后事、对接工作,平静得象没经历过这场变故。”
灵堂那阵崩溃,更象是一场短暂的情绪溃堤。
沉曦月这副克制到近乎麻木的模样,让蒋斯崇心里发紧,发慌,他怕她把所有悲恸都死死憋在心底,连哭都不肯尽兴,迟早会憋出病来。
“你想做什么?”他轻声问,目光紧紧锁着她的眼睛,试图从那片雾霭里找到一点答案。
沉曦月却避开他的目光,低头看着掌心的伤口,那里的血已经止住,“我有东西要交给他,是关于渡舟山的线索。”
蒋斯崇知道她一旦做了决定,就不会轻易改变,沉默片刻,终究还是点了点头,眼底藏着化不开的担忧,却也没再多问。
他转身拨通詹云丞的电话,声音压得极低,背影挺得笔直,却掩不住那份小心翼翼的顾虑。
沉曦月坐在沙发上,目光落在他的背影上,没片刻便移开,落在茶几上那碗凉透的银耳羹上。
突然,她觉得呼吸又变得滞涩起来,象是有重物压在胸口,每吸一口气都带着隐隐的疼,连带着太阳穴也突突地跳。
指尖那股颤意不受控地涌上来,她慌忙将手压在旗袍下摆,用力攥着布料,借着衣料的束缚压下颤斗,却连后背也跟着发僵,光是转动脖颈都好似带着细微的滞涩。
沉曦月喉咙发紧得发不出半点声响,只能悄悄调整呼吸,试图驱散那股从骨髓里冒出来的乏力感。
蒋斯崇挂了电话,转头看过来时,她飞快敛去所有不适,刻意勾了勾唇角,只凭着本能装出平静的模样,生怕被他看穿。
次日午后,山坳深处的私厨木门虚掩着,门轴被风推得吱呀轻响,混着啫啫煲的焦香漫出来。
老店主正蹲在门口择菜,竹篮里的芥蓝沾着湿泥,抬眼瞥见两人身影,立刻直起身,围裙下摆蹭着裤腿的菜叶,笑着迎上来,嗓门洪亮又热络。
“蒋生,沉小姐,好耐冇见啦!沉小姐学识煮老姜茶,有煮俾蒋生饮未呀?”
沉曦月的脸颊猛地一烫,下意识看向蒋斯崇,却见他眼底带着浅淡的笑意,正望着她,目光温柔得象浸了水的月光,她慌忙别开脸,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随身的黑箱子。
詹云丞已经到了,坐在角落里的桌前,手里端着一杯热茶,雾气氤氲了他的眉眼,见他们进来,笑着招手。
“蒋斯崇,沉小姐,这边坐。”
老店主捧着一锅冒着腾腾热气的支竹羊腩煲,砂锅里的汤汁咕嘟冒泡,羊脂香气混着竹蔗的清甜漫出来,轻手轻脚掩上包间的木门,包间里瞬间安静下来。
詹云丞放下茶杯,目光落在沉曦月身上,带着几分探究:“沉小姐说有线索要交给我?”
沉曦月将那只黑箱子放在桌上,轻轻推到詹云丞面前,箱子的金属扣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这是宗匡超给我的,里面的东西,我不知道有几分真,几分假。”
詹云丞抬眼看向她,眼底带着一丝玩味的试探,目光扫过桌对面的蒋斯崇,语气里藏着点半真半假的玩笑。
“沉小姐该估到渡舟山背后站着谁了吧?就这么把东西交出来,不怕我直接吞了?还是说,觉得我同蒋斯崇交情深,才敢这么放心?”
沉曦月抬眼迎上他的视线,眼底的雾霭散了些,只剩一片平静的冷。
“詹专员能坐进icac这栋楼,原则底线总该有的。至于蒋先生,他有他的立场,我有我的分寸,从来互不干涉。”
蒋斯崇喉结悄无声息地滚了滚,放在桌下的手猛地攥紧,指节泛白到几乎嵌进掌心,眼底那点浅淡的笑意瞬间褪得干净,连呼吸都跟着滞了半拍。
就在这时,沉曦月的手机突然突兀震动,冷光刺破包间的沉寂,屏幕亮起时,一串乱码发件人再次跳出来,紧随短信而来的,还有一段加密视频。
——那些流水的分量可不够瞧的。
短信里的字裹着阴恻恻的恶意。
——不如沉小姐看看,认不认得镜头前这位?
沉曦月指尖发颤地点开视频,雪花屏先炸出一阵刺耳的电流声,随即传来拐杖敲击瓷砖的脆响,一下下撞在耳膜上,沉闷又诡异。
画面骤然亮起时,沉传恒的身影出现在温盈袖的病房门口,他穿着常穿的深色西装,背对着镜头站了片刻,忽然缓缓转头,阴鸷的目光精准锁定监控镜头,嘴角勾起一抹令人毛骨悚然的笑。
变调的今宵多珍重从他喉咙里滚出来,黏腻又沙哑,和赵治岐生前哼的调子如出一辙。没等歌声落下,画面骤然陷入黑暗,只剩那诡异的哼唱声还在走廊里盘旋。
沉曦月握着手机的指尖猛地收紧,骨节泛白到发青,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詹云丞看着她骤变的神色,又扫过她手机屏幕暗下去的瞬间,眉头微微蹙起,语气沉了下来。
“看来,宗匡超没打算让事情就这么结束,他是想逼你入局。”
蒋斯崇握着她冰凉的手,掌心的温热几乎焐不透她周身的寒意,眼底翻涌着怒意与心疼,却没多问,只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无声安抚。
而此刻,渡舟山的老银杏树下,一道黑影倚在树干旁,脚边堆着十几只玻璃药瓶,瓶身折射着雾中微光,里面装着半透明的液体。
他漫不经心地弯腰,拆开一只药瓶,将液体缓缓倒在树根处,液体渗进潮湿的泥土,发出细微的滋滋声。
变调的今宵多珍重从他唇边溢出,和视频里沉传恒的调子重叠。
沉曦月指尖死死攥着衣角,布料被捏出深深的褶子,指节泛白到近乎透明,声音刻意压平,没半分波澜:“蒋斯崇,我妈妈在沉家还有些东西,我想回去拿,自己去就好。”
她垂着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影,刻意避开他探究的目光。
蒋斯崇眉峰微挑,眼底掠过一丝了然,那点看穿不说穿的纵容藏在深黑的眸底,没戳破她的刻意,只淡淡应了声“好”。
车子稳稳停在克顿道沉家别墅门前,轮胎碾过潮湿的石子路,发出细碎的响。
沉曦月推开车门时,后颈能清淅感觉到他落在后背的目光,她脚步刻意放得轻快,裙摆扫过沾着雾汽的台阶,直到身影融进别墅的阴影里,才悄悄松了口气。
却没注意到,蒋斯崇并未驶离,反而打了个利落的转向,将车拐进后山的隐蔽山坳,浓密的樟叶遮去车灯的光,墨色山雾裹着车身,将整辆车彻底藏进夜色里。
别墅内一片昏沉,只有楼梯拐角亮着一盏昏黄的壁灯,光线通过蒙着薄尘的灯罩,映得红木家具的轮廓愈发阴沉,墙角的蛛网沾着雾汽,连空气里都飘着旧木头混着凉茶的清苦。
沉曦月踩着楼梯的木质台阶,停在二楼走廊尽头,许尽欢的房门沉在昏黄壁灯的阴影里,门板带着经年的木纹,指尖悬在门板上,颤了三秒,才轻轻叩响。
“笃、笃、笃”,声响轻得象枯叶擦过窗棂,混着走廊里穿堂风的微响,几乎要被吞没。
门内静了片刻,才传来许尽欢的声音,淡得没半点温度:“谁。”
沉曦月没答,指尖抵着门板轻轻一推,门轴发出极轻的吱呀,一股陈旧的檀香混着凉茶的清苦涌出来,裹着别墅特有的潮湿气,扑在脸上凉丝丝的。
许尽欢坐在靠窗的藤椅上,手里捧着本翻得卷边的书,页角磨得发毛,纸纹里嵌着细尘。她抬眼时,眼尾的细纹在昏光里若隐若现,目光扫过沉曦月,没带半分波澜:“什么事。”
沉曦月反手带上门,门闩落下的轻响在寂静里格外清淅。
她站在原地,语气裹着几分试探:“许姨,我知道你一贯不愿管沉家的事。”顿了顿,她往前挪了两步,停在一米开外,不远不近,既不越界,又显出足够的尊重。
“但沉知眠是你的女儿,是沉家名正言顺的大小姐。她不该看着沉传恒把恒裕败光,不该看着他拿你的许氏股东当筹码,最后连自己的未来都做不了主。”
许尽欢翻书的动作没停,书页翻动的声响刺啦刺啦,在静屋里格外刺耳:“与我无关。”
沉曦月的声音骤然沉了,“可许姨,你真的甘心吗?”最后三个字,她咬得极重,是压抑多年的愤懑终于挣破了缝。
许尽欢翻书的动作猛地停住,指尖还搭在纸页上,缓缓掀了掀眼皮。目光落在沉曦月脸上,带着审视,还有一丝被说中心事的微澜:“你来,应该不是只为说这些吧。”
“有些事情只凭我做不到,所以我想和您做个交易。”沉曦月的声音没了半分尤豫,眼底翻涌的戾气被她死死按住。
“我当靶子吸引沉传恒的注意力,把渡舟山的事捅出来。到时候,恒裕会变成他手里最烫的山芋,甩不掉,也咽不下。”她看着许尽欢没表情的脸,补充道,每一个字都咬得真切。
“我只要沉传恒想要的,全都落空。而沉知眠,她有能力带着四分五裂的恒裕转型重组。许氏的股东们信你,只要你出面,他们会站在你这边。”
许尽欢的指尖轻轻摩挲着书页,指腹蹭过粗糙的纸纹,磨得指腹发涩,没说话,昏光里能看到她眼底的情绪在暗涌。
沉曦月没急着要答复,转身轻轻带上门,将那份未说破的沉默锁在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