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开网约车,接了个去郊外墓地的单。
乘客是个穿红裙的女人,一路沉默。
抵达后她突然开口:“师傅,刚才路边招手那个人,是我三天前撞死的。”
我后背发凉,猛踩油门逃离。
后视镜里,那女人还站在原地。
只是她身边,多了一个血肉模糊的男人。
跑夜车久了,什么怪事都能碰上。半夜去火葬场、殡仪馆的单子,我也接过几次。多加钱,心里默念几句祖师爷保佑,也就那么着了。可这一次,不一样。
单子跳出来时,我刚送完一个醉醺醺的客人,停在老城区的路边抽烟提神。凌晨两点半,周围一片死寂,路灯昏黄,几只飞蛾不知死活地往上撞。手机屏幕的光刺得眼疼:目的地:西山长青园陵园北门。 预付车费倒是给得大方,几乎是平常的三倍。
我皱了皱眉,指尖在屏幕上悬了一会儿。西山那片,白天去都觉得荒,除了扫墓的没别人,更别说这大半夜。可看看空荡荡的街道和手机里可怜的余额,那串数字还是占了上风。我啐掉烟头,用鞋底碾灭,点了“接单”。
上车点在两条街外的一个老旧小区门口。我开过去,远远就看见路灯杆下站着个人。一身红,在昏暗的光线下扎眼得很。是个女人,穿着条样式有点过时的红色连衣裙,长发披着,看不清脸,身旁没行李,就孤零零一个人。
我把车停在她面前,副驾车窗降下一点。“尾号7284?”
她没说话,只是幅度很小地点了下头,然后伸手拉开了后座的门。一阵冷风随着她灌进来,激得我胳膊上起了层鸡皮疙瘩。不是普通的夜风,带着一股子潮湿的土腥气,还有……一种很淡的、像是旧衣服放久了的气息。
她从上车到坐定,始终没抬头。我透过后视镜瞄了一眼,她侧着脸看向窗外,长发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的下巴和脖颈很白,是一种没什么血色的苍白。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手指细长,指甲好像没涂什么,在仪表盘微弱的光线下泛着青白。
“去西山陵园北门?”我确认了一句,心里那点不安又冒了头。
“嗯。”她应了一声,声音很低,有点飘,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不好再问,也没法拒载,只好硬着头皮踩下油门。车子驶离还算有点人气的老城区,朝着更黑更静的城郊开去。导航的女声在寂静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冰冷:“前方路口直行,通往西山方向。”
越往外开,路灯越稀疏,最后干脆没了,只剩车头灯劈开前方浓墨般的黑暗。路两边是影影绰绰的树林和荒地,在夜色里张牙舞爪。偶尔有夜间活动的动物眼睛反射出两点绿莹莹的光,倏地又隐没在黑暗里。车里安静得可怕,只有发动机的低鸣和轮胎碾过路面的沙沙声。后座的女人依旧一动不动,像个精致的红色人偶。我甚至听不到她的呼吸声。
为了打破这让人窒息的沉默,也是为了给自己壮胆,我拧开了收音机。一阵刺耳的电流杂音后,勉强搜到一个台,正在放一首很多年前的老歌,女声哀哀切切地唱着,在这环境里非但没带来活气,反而更添了几分诡异。我赶紧又关上了。
大约开了二十多分钟,已经完全进入山区。道路蜿蜒向上,两边黑压压的全是松柏,形状在车灯扫过时显得怪诞嶙峋。空气里的土腥味更重了,还混杂着松针腐败的气味。导航提示:“距离目的地还有五公里。”
就在这时,前方弯道尽头,靠近右侧路边排水沟的地方,车灯的光晕边缘,冷不丁照出一个人影!
我吓了一跳,下意识松了点油门。那是个男人,穿着深色衣服,背对着车道,面朝树林站着,好像在等人,又好像只是站在那里。他的一条手臂微微抬起,似乎想招手,动作却又有些僵硬迟缓。这荒郊野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怎么会有人在这半夜三更等车?
我心里直犯嘀咕,本能地觉得不对劲,脚已经移到了刹车上,车速慢了下来。就在我犹豫着要不要停下问问(或许也是个顺路的单?)的瞬间——
“别停。”
后座一直沉默的女人突然开口了。声音还是那么低,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冷意,直钻进我耳朵里。
我手一抖,彻底踩下刹车,车子在离那人影十几米的地方停住了。不是因为听话,纯粹是被她这突然出声和语气惊的。我回头看她:“怎么了?这地方……”
她终于抬起了头。
后视镜里,对上了她的眼睛。很黑,很深,映着仪表盘幽幽的光,却没什么神采,直勾勾的。她的脸色在昏暗光线下白得不像活人,嘴唇却异常鲜红。
她看着我,一字一顿,声音飘忽却清晰无比:
“师傅,刚才路边招手那个人……”
她顿了顿,那鲜红的嘴唇似乎极其轻微地往上弯了一下,不像笑,倒像是某种肌肉的抽搐。
“……是我三天前,在这里,撞死的。”
“嗡”的一声,我脑袋里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猛地窜起,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握着方向盘的双手冰冷黏腻,全是冷汗。三天前……撞死……刚才招手那个人……
我猛地扭头看向前方路边。
车灯还亮着,光柱笔直地刺破黑暗,照在那个“人”刚才站立的地方。
空空如也。
只有黑黢黢的柏油路面,泛着冷光的排水沟,和后面那一片深不见底的树林。哪里还有什么招手的人影?仿佛刚才那一眼只是我的幻觉。
但后座女人那冰冷的话语,还清清楚楚响在耳边。
撞死的……
我脖子僵硬地转回来,再次看向后视镜。
镜子里,那红衣女人已经恢复了之前的姿势,侧脸看着窗外,好像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根本不是她说的一样。
可我已经彻底毛了。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我的心脏,越收越紧。这单子不能跑了,这地方不能待了,这女人……不能再拉下去了!
去他妈的加钱,去他妈的订单!
我几乎是凭着求生本能,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跑!立刻!马上离开这里!
右手哆嗦着飞速挂上倒挡,脚下离合器松得太快,车子猛地往后一蹿,发动机发出难听的嘶吼。我也顾不上了,手忙脚乱地换回前进挡,油门狠狠踩到底!
轮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在寂静的山路上格外惊心。车头猛地调转,我甚至不敢再看后视镜,死死盯着前方被车灯照亮的一小段蜿蜒山路,双手紧紧抓住方向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发动机轰鸣着,车速指针飞快爬升,两侧的树木黑影连成一片,呼啸着向后倒退。
冷风从未完全关严的车窗缝隙里灌进来,吹在我冷汗涔涔的脸上,却吹不散心头的彻骨寒意。脑子里乱哄哄的,全是那女人苍白的面孔、鲜红的嘴唇,还有那句“撞死的”……路边那个僵硬招手的人影……
不知道开了多久,可能只有几分钟,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直到前方出现了零星的灯光,看见了熟悉的道路标识,知道已经离开了西山那片最荒凉的区域,回到了稍微有点人烟迹象的城郊结合部,我狂跳的心脏才稍微缓下来一点,手脚却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下意识地,我瞥了一眼车内后视镜。
镜面里,映出空荡荡的后座。那个穿红裙的女人,不见了。
她……下车了?什么时候?在哪儿下的?我完全没感觉到停车,没听到开门声。
一股更深的寒意涌上来。我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深吸了几口气,试图平复呼吸。也许……也许刚才的一切都是太累了产生的幻觉?也许那女人在陵园附近就悄无声息地下了车,只是我没注意?
就在我试图用理性说服自己的时候,眼角余光,不由自主地,又扫向了右外侧的后视镜——那面用来观察侧后方路况的凸面镜。
镜子因为车身颠簸而微微颤动着。
昏暗的镜面里,映出我刚才逃离的那段山路,在越来越远的车尾灯余光中,勾勒出模糊的轮廓。
路边,靠近那个弯道的地方,隐约有一个小小的红色人影。
是那个穿红裙的女人。
她果然还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站着,面朝着我车子离开的方向。
可是……
我的瞳孔骤然缩紧,呼吸再次停滞。
镜面晃动,影像模糊,但我看得清清楚楚。
在那个红色人影的旁边,几乎紧挨着她的位置……
多了一个人。
一个身形略高的、穿着深色衣服的男人轮廓。他站得笔直,同样面朝着这边。
车尾灯那点微弱的光,似乎在那男人所在的区域,投下了一片更浓重、更污浊的阴影。看不清细节,但那个轮廓的姿态……僵硬,不自然。
就像……就像刚才在路边,背对着我,缓缓抬起手,想要招车的那个“人”。
后视镜里,那一红一黑两个身影,并肩立在荒凉的山路边,静静地“望”着疾驰远去的我。
越来越远,却仿佛越来越清晰。
我猛地收回目光,不敢再看。额头上刚刚干涸的冷汗,瞬间又冒了出来,冰凉的液体顺着太阳穴滑下。
脚下油门已经踩到了底,发动机嘶吼着,车子在空旷的夜路上狂奔,像一头慌不择路的野兽。
可我知道,无论开得多快,开到哪里去。
刚才瞥见的那一幕,那后视镜里并肩而立的两道影子,已经死死烙在了我的眼底。
再也甩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