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一院的住院部三楼早就该拆了。红砖墙面被雨水浸出深浅不一的黑斑,像老人脸上的老年斑;走廊里的声控灯时好时坏,每次走过都要用力跺脚才肯亮一下,昏黄的光线下,墙皮剥落处露出里面霉变的木筋,散发着潮湿的霉味和消毒水混合的怪异气味。我叫陈铭,是这栋老楼最后的驻院医生,要不是新住院部还在装修,谁也不愿待在这鬼地方。
院长找我谈话那天,特意强调了三楼最西头的307病房要锁死,绝不能安排病人入住。“那间房……二十年前死过个产妇,大出血,娘俩都没保住。”院长抽着烟,眉头皱成个川字,“后来住过的病人都说听见婴儿哭,还有女人的脚步声,闹得太凶,就一直空着了。”我当时只当是老员工编的鬼话,医院这种地方,生老病死天天发生,传点怪谈再正常不过。
我值的第一个夜班就出了怪事。凌晨两点,护士站的电话突然尖锐地响起来,惊醒了趴在桌上打盹的我。拿起听筒,里面没有人声,只有一阵微弱的、像是布料摩擦的“沙沙”声,背景里还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婴儿啼哭,细得像蚊子叫。“喂?哪位?”我连问三声,对方却挂了电话。看了眼来电显示,号码是空号。
护士小张跑过来,脸色发白:“陈医生,你也听见了?这电话半夜总响,没人敢接。”她往走廊西头瞥了一眼,声音压得很低,“他们都说,是307那产妇打的。”我强装镇定地骂了句“封建迷信”,但心里还是发毛。起身去巡房时,特意绕到三楼西头,307的铁门果然锁着,锈迹斑斑的锁芯上挂着把大铜锁,锁身被岁月磨得发亮。走廊尽头的窗户没关严,寒风灌进来,吹动墙角堆着的旧病历本,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像有人在翻书。
真正让我害怕的是一周后的深夜。那天我刚处理完一个急诊病人,拖着疲惫的脚步往医生办公室走,经过三楼走廊时,声控灯突然自己亮了。我愣了一下,明明没跺脚也没咳嗽。更诡异的是,灯亮的瞬间,我听见了脚步声——“嗒、嗒、嗒”,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的声音,从307的方向传来,慢慢朝着我这边移动。
走廊里只有我一个人,脚步声清晰得可怕,每一下都像踩在我的心跳上。我握紧了手里的听诊器,冷汗顺着后背往下流。声控灯突然灭了,黑暗瞬间吞噬了我,脚步声却没停,反而越来越近,我甚至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早已过时的雪花膏香味。“谁?”我大喝一声,同时用力跺脚,灯亮了——走廊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只有那股雪花膏的香味,还残留在冰冷的空气里。
第二天我去档案室翻了307病房的旧病历。1998年的病历本已经泛黄,纸页脆得一碰就掉渣。产妇叫林秀雅,28岁,当年因为难产被送进医院,手术中突发大出血,抢救无效死亡,新生儿也没能活下来。病历附页上贴着一张照片,女人穿着碎花衬衫,笑容温和,眼睛很大,透着股江南女子的温婉。照片旁边写着她的家庭住址,就在城郊的林家村。
我借着下乡义诊的机会去了林家村。村里的老人一提起林秀雅,都叹了口气。“秀雅命苦啊,”村头的王老太给我倒了碗热茶,“当年她男人在城里打工,她快生了才被送进医院,结果就没回来。她男人后来疯了,总说听见孩子哭,没多久就跳河了。”我问起林秀雅生前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习惯,王老太想了想说:“她爱穿高跟鞋,还总用一种老牌子的雪花膏,说是她男人给她买的。”我的心猛地一沉,昨晚闻到的香味,不就是雪花膏吗?
从林家村回来后,307的怪事越来越频繁。有天夜里,小张值夜班,突然跑来敲我办公室的门,说看见307的门缝里透出灯光。我带着手电筒和小张过去,307的门依旧锁着,铜锁完好无损,但门缝里确实有微弱的烛光透出来,还能看见里面有个模糊的人影,像是个女人抱着什么东西在摇晃。我用手电筒照过去,烛光瞬间灭了,人影也消失了。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下定决心要查清楚这件事。当天下午,我找院长要了307的钥匙,院长犹豫了半天,还是把钥匙给了我,反复叮嘱我“不行就赶紧出来”。打开铜锁时,铁锈“嘎吱”一声响,像是尘封多年的秘密被撬开。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浓烈的霉味和雪花膏香味扑面而来,呛得我直咳嗽。
病房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张破旧的病床,床垫已经腐烂,露出里面的弹簧。墙角结着厚厚的蛛网,地上散落着几片干枯的花瓣,像是玫瑰花瓣。最显眼的是窗台上的一个搪瓷杯,杯身上印着“计划生育光荣”的字样,里面装着半杯浑浊的水,水面上漂浮着一只早已死去的飞蛾。我走到病床边,突然发现床板下刻着一行字,是用指甲刻的,字迹模糊但能辨认:“我的孩子,还活着。”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嗒”的一声轻响,像是有人放下了什么东西。我猛地回头,什么都没有,但窗台上的搪瓷杯里,浑浊的水面上竟然泛起了涟漪,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水下动了一下。我壮着胆子走过去,低头往杯子里看——水面映出的不是我的脸,而是林秀雅的脸!她睁着大眼睛,眼神幽怨,嘴角还挂着一丝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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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我吓得后退一步,撞到了身后的病床,床板发出“吱呀”的声响。再抬头看时,搪瓷杯里又恢复了原样,只有那只死飞蛾还漂浮在水面上。我不敢再待下去,快步走出病房,锁上铁门,手里的钥匙都在发抖。回到办公室,我发现白大褂的口袋里多了一样东西——一片干枯的玫瑰花瓣,和307病房地上的那些一模一样。
当晚,我做了个噩梦。梦见自己在307病房里,林秀雅穿着碎花衬衫,抱着一个裹在襁褓里的婴儿,站在病床边看着我。她的脸色苍白,嘴唇发紫,身上还在往下滴血,滴在地上,汇成一滩暗红色的血洼。“我的孩子,冷。”她开口说话,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帮我抱抱他,好不好?”我想跑,却发现双脚被血粘住了,动弹不得。襁褓里的婴儿突然哭了起来,哭声尖锐,震得我耳朵疼。林秀雅慢慢走向我,把婴儿递到我面前——襁褓里根本没有婴儿,只有一堆血肉模糊的碎肉,上面还沾着几根细小的头发。
我从噩梦中惊醒时,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窗外的天已经蒙蒙亮,走廊里传来小张的尖叫声。我赶紧跑出去,只见小张瘫坐在307门口,手指着病房门,说不出话来。307的铁门竟然开着,里面的病床上,放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和病历本上林秀雅穿的那件一模一样。衬衫上放着一个婴儿的襁褓,是用粉色的布料做的,布料已经褪色,但上面绣着的小莲花还清晰可见。
我走进病房,拿起那个襁褓。襁褓很轻,里面似乎没有东西,但当我凑近闻时,却闻到一股淡淡的奶香味。突然,襁褓动了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翻身。我吓得手一松,襁褓掉在地上,散开了。里面没有婴儿,只有一张泛黄的照片,是林秀雅和一个男人的合影,男人穿着工装,笑容憨厚,两人中间抱着一个婴儿,婴儿睡得很沉,小脸蛋红红的。
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字,是用蓝色的钢笔写的,字迹娟秀:“1998年8月15日,我们的宝宝出生了。”我心里一惊,8月15日,正是林秀雅难产去世的日子。难道说,她的孩子其实活下来了?我赶紧拿着照片去了档案室,找到了当年负责林秀雅手术的主刀医生。老医生已经退休了,住在医院家属院,听我提起林秀雅,叹了口气,说出了一个尘封多年的秘密。
当年林秀雅的孩子其实活下来了,是个健康的男婴。但当时医院里有个护士,自己的孩子刚夭折,见林秀雅去世了,男人又不在身边,就偷偷把孩子抱走了,对外谎称孩子也没保住。老医生说,他当时发现了,但那护士哭着求他,说自己实在太想要个孩子了,他一时心软,就帮着隐瞒了下来。“那护士后来辞职了,听说搬到外地去了。”老医生说,“我这心里,二十多年了都不安稳,总觉得对不起林秀雅。”
我拿着照片,根据老医生提供的线索,找到了那个护士的住址。护士已经老了,头发都白了,看见照片时,手抖得厉害,承认了当年的事。“我把孩子养大了,他现在很孝顺,在城里开了家公司。”护士哭着说,“我从来没告诉过他真相,怕他恨我。”我让她给我留了孩子的联系方式,孩子叫周明,和我同岁,经营着一家医疗器械公司。
我约周明在咖啡馆见面,把照片和病历本都放在他面前。周明看着照片,久久没有说话,眼眶慢慢红了。“我妈……也就是那个护士,去年去世了,去世前给我留了一封信,说我不是她亲生的,让我来找市一院的陈医生。”他从钱包里拿出一封信,信上的字迹和照片背面的字迹一模一样,是林秀雅的笔迹。原来,那个护士在临终前,把真相告诉了周明,还把林秀雅当年留下的信交给了他。
信里写着林秀雅对孩子的期盼,写着她和男人的爱情,最后说,如果孩子能活下来,希望他能记得,妈妈很爱他。周明看着信,眼泪掉在信纸上,晕开了字迹。“我一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总想去市一院看看,不知道为什么。”他说,“现在我明白了,那是我妈在叫我。”
我们一起回了市一院,来到307病房。周明走进病房,看着那张破旧的病床,突然跪了下来,放声大哭。“妈,我来了。”他哭着说,“我来看你了。”就在这时,病房里的声控灯自己亮了,那股淡淡的雪花膏香味又飘了过来,比之前更浓了。窗台上的搪瓷杯里,浑浊的水变得清澈了,水面上倒映出林秀雅的笑脸,和照片上一模一样。
周明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里面装着一捧新鲜的玫瑰花瓣,是林秀雅生前最喜欢的品种。他把花瓣撒在病床上,花瓣慢慢散开,拼成了一个小小的心形。“妈,我知道你想我,”他哽咽着说,“以后我会经常来看你的。”
从那以后,307病房的怪事就再也没发生过了。新住院部装修好后,老住院部要拆了,拆之前,周明特意去307病房待了一夜。他说,那天晚上,他梦见了林秀雅,林秀雅抱着他,轻轻拍着他的背,像所有母亲那样,哼着摇篮曲。他还闻到了雪花膏的香味,温暖而安心。
老住院部拆的时候,我和周明都在场。挖掘机推倒墙面的瞬间,有一片粉色的花瓣从废墟里飘了出来,落在周明的手上。那是一片干枯的玫瑰花瓣,和我之前在白大褂口袋里发现的那片一模一样。周明把花瓣小心翼翼地收起来,放进了钱包里,和那张全家福照片放在一起。
后来,周明在老住院部的旧址上,捐建了一个小花园,花园里种满了玫瑰,还立了一块石碑,上面刻着“爱永不落幕”。每年8月15日,周明都会带着妻子和孩子来这里,给玫瑰浇水,给林秀雅和她的丈夫烧上一炷香。我偶尔也会去花园里坐坐,闻着玫瑰的香味,总会想起那个深夜的脚步声,想起那股淡淡的雪花膏香味,想起林秀雅那张温婉的笑脸。
我终于明白,307病房里的不是鬼,是一个母亲对孩子的执念,是一份跨越二十年的牵挂。当那份牵挂有了归宿,当那个未被拥抱的孩子终于回到母亲身边,所有的诡异和恐怖,都变成了最深沉的爱,消散在温暖的阳光里。只是偶尔在深夜,我还是会想起那个噩梦,但梦里的林秀雅不再流血,她抱着我,轻轻说:“谢谢你,让我的孩子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