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祝棉就已经在灶房里忙活了。冬日清晨的寒气透过窗缝钻进来,她却浑然不觉,额角甚至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昨夜一场小雪,让院子里的枯树枝披上了薄薄的白纱,但祝棉顾不上欣赏这难得的景致。
钱穗穗昨天仓皇逃走的模样还在她脑海里打转,还有墙角那抹刺目的红漆印记,像一道血痕烙在心上。她深吸一口气,将杂念甩开,眼下最紧要的,是把这个家稳住,让三个孩子吃饱穿暖。
噔噔噔——
菜刀落在案板上的声音在安静的清晨格外响亮。祝棉熟练地剁着肉馅,动作干净利落。肉馅里拌着切得细碎的香菇和葱花,香气已经开始在灶房里弥漫。这个小吃摊是他们活下去的希望,而这个灶房,就是她的大本营。她必须在这里站稳脚跟。
吱呀——
木门被推开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陆建国站在门口,瘦削的身子堵住了大半光线。才十岁的孩子,却总是绷着一张脸,像是背负着全世界的重量。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棉袄袖口已经磨破了,露出里面灰扑扑的棉絮。
他手里紧紧攥着那个掉了漆的铁盐罐,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祝棉认得那个罐子,是孩子们生母生前常用的物件。罐身上磕掉漆的地方已经生了锈,却被他擦得发亮。
这儿,少年的声音生硬得像块石头,每个字都砸得人生疼,灶膛的火灰,归我清。铜勺,挂右边钉子上。
他的目光扫过灶台,最后落在一只豁了口的粗陶盆上:瓦盆,不许动地方。说完,他死死盯着祝棉,那双过早成熟的眼睛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戒备,有愤怒,还有深藏的不安。他在守护着什么,祝棉心里明白,那是他对母亲最后的念想。
祝棉手里的菜刀顿了顿,然后更用力地剁下去。的一声,一根带着冰碴的葱白应声而断,辛辣的气息瞬间在空气中炸开。
行啊,她的声音平静却不容置疑,伴随着有节奏的剁馅声,那从今天起,咱们立个新规矩。陆家厨房,实行工分制!
剁馅声戛然而止。
陆建国的脊背肉眼可见地绷紧了,像一张拉满的弓。
剁肉馅,揉面团,洗菜剥葱,都是技术活、力气活!祝棉抬高声音,目光扫过整个灶间,最后落在那个紧绷的背影上,谁干活,谁赚工分。实打实出力的——奖励双倍肉包子!
这话像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角落里,一个小脑袋探了出来。陆援朝眨巴着大眼睛,视线黏在案板上那盆拌着晶莹油脂的肉馅上移不开。小家伙吸了吸鼻子,像是在品尝空气中弥漫的肉香。
肉包子?小家伙咽了咽口水,像只被香味勾住的小猫,蹭地窜到砧板前,一把抓住菜刀木柄,我来剁!我能剁三份!大哥说的,要多干活!他还不忘拉上哥哥当借口,小机灵鬼似的朝祝棉咧嘴笑,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
陆建国狠狠瞪了弟弟一眼,牙关咬得咯咯响。这个没骨气的小叛徒,一碗肉馅就收买了!祝棉仿佛没看见他喷火的眼神,顺手提起桌角那块干瘪的腊肉晃了晃。
工分兑换,童叟无欺。剁馅五个工分,揉面三个工分,洗菜两个工分。她故意拉长声音,看着少年骤然攥紧的拳头,至于偷懒怠工的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下来,就只能吃清心寡欲全素套餐了。
这话像针一样扎在陆建国心上。他死命攥着那个盐罐,指节白得吓人。这不是个普通的盐罐,是母亲生前每天都要用的物件,是她留在世上最后的温度。他记得母亲总是小心地擦拭它,记得她撒盐时温柔的模样。这个掉了漆的罐子,是他和母亲之间最后的联系,是摇摇欲坠的精神寄托。
我才不要吃素菜!陆援朝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剁馅了,虽然动作笨拙,但架势十足,我要吃肉包子!大大的肉包子!
就在这时,灶台后的柴草堆里传来窸窣响动。陆和平像只受惊的小兔子,怯生生地探出头来,手里还捏着半根蔫头蔫脑的胡萝卜。孩子的目光在哥哥和后妈之间来回躲闪,像是不知道该投向哪边。他总是这样,躲在最不起眼的角落,尽量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身上那件过大的棉袄几乎要把他整个人都吞没了。
祝棉的心一下子软了。她放下菜刀,快步走到孩子面前蹲下,与他对视:和平真乖,还知道帮妈妈找食材呢。她注意到孩子的手指冻得通红,心里一阵酸楚。这么冷的天,孩子连副手套都没有。
她接过那根其貌不扬的胡萝卜,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把小巧的刻刀。在孩子们惊讶的目光中,她的手腕灵巧翻转,刀光闪烁间,胡萝卜在她指尖飞快旋转。
陆援朝连馅都不剁了,睁大眼睛看着。陆建国虽然还板着脸,但眼神也不由自主地飘过来。
不过几个起落,一根普通的胡萝卜竟然脱胎换骨,变成了一只活灵活现的小兔子!卷曲的双耳玲珑可爱,圆润的身躯憨态可掬,还有一条蓬松的小尾巴。祝棉又麻利地化开一点麦芽糖,金黄的糖浆淋下,给小兔子披上了一层晶莹剔透的糖衣。晨光透过糖壳,折射出梦幻般的光芒,让这只普通胡萝卜雕成的小物件瞬间有了生命。
陆和平的眼睛一下子睁得圆圆的,常年盛满惊惧的眸子里,第一次映出了纯粹的好奇与喜悦。他怯生生地伸出手,又赶紧缩回去,不敢相信地看着这只突然降临的糖兔子。他从没见过这么精巧的小玩意,更别说这是专门为他做的。
给你的,祝棉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她轻轻拉起孩子冰冷的小手,这是和平今天帮妈妈找到胡萝卜的工钱——一只看门小兔子。以后就让它陪着和平,好不好?
她轻轻将糖兔子放在孩子摊开的小小掌心里。糖壳温润,一点也不扎手。小家伙的手指试探着碰了碰兔子的耳朵,发现它是真实的,不会碎,也不会消失。一股甜丝丝的麦芽糖香味钻进鼻孔,是他从未闻过的香甜。
谢细如蚊蚋的声音从孩子嘴里飘出来,轻得几乎听不见。但这却是陆和平第一次完整地表达感谢。他的小脸微微泛红,不知是灶火烤的,还是害羞。
在哥哥震惊的目光中,陆和平放下了始终拖在手里的破围裙——那件他用来把自己藏在世界之外的隐身衣。他小心翼翼地捧着糖兔子,像是捧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一步步挪到祝棉身边,安静地蹲在灶台下方,用行动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这个无声的举动,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陆建国整个人都僵住了,他看着最弱小的弟弟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站在后妈那边,看着那个曾经只属于母亲的领域被入侵。一阵强烈的背叛感涌上心头,母亲的身影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让他的心脏抽痛起来。
咯吱——咔啦!
被他死死攥着的盐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铁皮罐身被捏得变了形。这个母亲珍视的物件,如今却成了他固守阵地的最后执念。
哐啷!
他猛地扬手,将那个象征昔日秩序的盐罐狠狠砸在地上,激起一片白色的烟尘。碎铁片四溅,就像他此刻支离破碎的心情。
陆建国没有回头,转身大步走向里屋,背影挺得笔直,却带着败退的孤狼般的倔强。他在门槛处停顿了一下,明明白白地划下最后一道防线:堂屋以内,禁止踏足。这是他能守护的最后的领地了。
祝棉望着少年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她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沉甸甸的责任。这个孩子心里装着太多伤痛,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化解的。转身继续剁馅时,她的动作更加坚定。不管前路多难,她都要带着这个家走下去。
陆援朝埋头苦干,剁馅声里充满了对肉包子的渴望。陆和平缩在灶膛温暖的角落里,小口小口地舔着糖兔子,脸上是前所未有的专注与安宁。甜味在舌尖化开,一种陌生的、温暖的感觉从心底升起。他偷偷抬眼看了看正在忙碌的后妈,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当第一捧预备下锅的馅料稳稳落入陆和平紧紧捧着的白色陶钵里时,祝棉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小碗沉甸甸的,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就像这个家,虽然摇摇晃晃,但总算有了点烟火气。
院子里,积雪在炊烟的烘烤下渐渐融化,露出黑色的泥泞。远处枯柳梢头,几声乌鸦啼叫划破寂静,像是在提醒着人们,寒冬还远未结束。
日光慢慢爬上墙角那抹刺目的红油漆标记,在一片泥泞中,那片印记像一道尚未愈合的伤口,醒目地提醒着所有人:平静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钱穗穗和陈崖柏绝不会善罢甘休,更大的风波还在后头。
祝棉握紧了手中的菜刀,目光坚定。她看了一眼正在认真剁馅的陆援朝,又看了看小心翼翼捧着陶钵的陆和平,最后望向里屋紧闭的房门。不管前路多么艰难,她都要守护好这个家,守护好这三个终于开始向她敞开一点心扉的孩子。
灶火噼啪作响,锅里的水开始沸腾,白色的水汽氤氲上升,模糊了祝棉坚毅的侧脸。新的一天开始了,这场为爱和生存而战的战役,才刚刚打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