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一碗放凉了的杂粮糊糊,黏糊糊地往前熬着。自从供销社那场风波后,陈崖柏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再没在祝棉眼前晃悠过。这种过分的安静,反而像揣在怀里的冰块,让她从心口往外冒凉气。
她照常天不亮就起床,生火、和面、熬汤,把那个吱呀作响的小吃摊车推出院门。炉火烧得旺旺的,油锅翻滚着金黄的泡泡,她用这些热闹的烟火气,努力掩盖心底的不安。
这天傍晚收摊时,夕阳像打翻了的鸡蛋黄,把天边染成一抹暖橘。陆援朝踮着脚帮妈妈擦洗灶台,小鼻尖冻得通红,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一团团的雾。
妈妈,孩子仰起头,睫毛上沾着细碎的水珠,今天能多买点肉吗?我想吃您上次做的那种香香的大包子。
祝棉心里一酸,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她蹲下身,用粗糙的手掌抚过儿子被风吹得冰凉的小脸:好,今天妈妈多买点肉,给朝朝做一大锅包子,让你吃个够。
她仔细数了数今天赚的毛票,一张张捋平叠好,比往常多了十几张。心里稍稍安定些,也许真是她多心了,陈崖柏和钱穗穗吃了亏,不敢再来了。
回到家,祝棉特意多做了两个菜。金黄的炒鸡蛋在铁锅里噗噗作响,香喷喷的白菜炖粉条在砂锅里咕嘟着,还有一小盆热腾腾的杂粮馒头。三个孩子围坐在小方桌边,眼睛都亮晶晶的。
妈妈,这个好吃。陆和平小声说,怯生生地夹了一筷子鸡蛋放到祝棉碗里。小姑娘的手指纤细,像刚抽芽的嫩枝。
祝棉的心一下子软成了水:和平真乖,你自己多吃点,正长身体呢。
连一向沉默的陆建国都多吃了半个馒头,虽然还是板着小脸,但咀嚼的动作明显慢了些,像是在细细品味。看着孩子们渐渐圆润的小脸,祝棉觉得再苦再累都值得。
夜深了,祝棉仔细检查好门窗,又在院里转了一圈,这才拖着疲惫的身子躺下。可是翻来覆去,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压在胸口,让她喘不过气。炕梢的陆和平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梦话,祝棉赶紧轻轻拍哄,直到孩子又沉沉睡去。
果然,凌晨时分,她被一阵细微的响动惊醒。那声音很轻,像是野猫蹑手脚走过屋顶,又像是枯枝被风吹落。她侧耳细听,却又什么声音都没有。也许真是野猫吧,她安慰自己,却再也睡不着了,睁着眼睛直到天色泛白。
第二天出摊时,她格外留意四周。街角卖菜的老张头照常吆喝,几个熟面孔的军属来来往往,并没发现任何异常。接下来的几天也是如此,平静得让人不安。
直到周五晚上,祝棉收摊比平时晚了些。最后一盏路灯在她拐进小巷时突然熄灭了,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掐断了灯芯。小吃摊车哐当作响地在空荡的街道上行进,车上的铁桶互相碰撞,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刚拐进通往军区大院后门的那条小路,祝棉的心突然一紧。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让她放慢了车速,背后的寒毛一根根竖了起来。
不对。
不是风声。是车轮声。
她屏住呼吸,故意放慢蹬车的速度,车轮碾过冻硬的路面,发出吱呀的呻吟。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身后远处那微弱的车轮摩擦声,也跟着顿了一下,像是猝不及防的迟疑。
不是错觉。
祝棉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她不敢回头,强迫自己保持镇定,手指紧紧攥住车把,指节泛白。前面是个岔路口,一条通往灯火通明的大路,另一条通向废弃的锅炉房和老仓库区,那里路灯坏了半个月,一直没人修。
不能回家。这个念头瞬间闪过脑海,像一道闪电劈开迷雾。如果把他们引回家,孩子们就危险了。
她心一横,猛地拧动车把,三轮车吱呀一声怪叫,拐进了那条狭窄荒凉的小路。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她却觉得后背冒汗。
这什么破路!她故意大声抱怨,声音在空荡的小巷里回响,怎么越走越偏了?是不是走错了?
轮胎碾过冻硬的泥洼,溅起的泥水打湿了她的裤脚,冰凉刺骨。她假装车轮陷进泥坑,跳下车笨拙地推车,一边推一边咕哝:真是倒霉,这破路什么时候能修修
推车的间隙,她悄悄侧头瞥了一眼。昏暗的月光下,一个黑影骑着一辆老式自行车,不远不近地跟着。见她回头,那影子猛地一顿,似乎也没料到会被发现。
祝棉的心跳得像打鼓。她咬咬牙,继续往前骑,拐进了锅炉房塌了半边的围墙豁口。
这里堆满了废弃的军车零件和生锈的机器,像个钢铁坟墓。浓重的铁锈味和机油味混在一起,直往鼻子里钻。祝棉看准一辆支起车头的卡车残骸,猛地扑过去藏在了底盘下面。
冰冷的铁腥味瞬间钻进鼻腔,她缩成一团,紧紧捂住嘴巴,生怕呼吸声太大被发现。心跳声在耳边轰鸣,像要炸开一样。
脚步声由远及近,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水里,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那人在豁口外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进来,脚步声在空旷的场地里显得格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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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拐角处传来熟悉的木棍敲击声,笃、笃、笃,不紧不慢。陈崖柏从阴影里踱了出来,站在一个废弃的煤气包旁边,半个身子藏在阴影里。
这儿。他沙哑的嗓音像砂纸摩擦,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黑影立刻猫着腰小跑过去,破旧的棉袄在风中发出噗啦噗啦的响声。夜风断断续续送来他们的对话:
盯紧点别让她察觉
放心门框下明早动手
保证连根拔起
祝棉的心沉到了谷底,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他们不仅要对付她,还要对孩子们下手!
等两人的脚步声彻底消失,祝棉才从车底爬出来。泥土和冰碴粘了满身,她也顾不上整理,拖着发软的双腿往家赶。冷风一吹,她才发觉后背的衣裳早已被冷汗浸透。
孩子们还在熟睡,均匀的呼吸声让祝棉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但恐惧仍然攥着她的心脏——陈崖柏说的门框下抹东西到底是什么?毒药?还是更可怕的东西?
绝不能坐以待毙!她的目光落在灶房角落那半桶红油漆上,那是上次刷院门时剩下的。
黑暗中,祝棉提着油漆桶来到正屋窗外。墙根处堆着些杂物,正好可以掩护。她的手有些发抖,但还是坚定地拔掉了桶盖。
一股刺鼻的松节油味扑面而来。她咬咬牙,手腕一甩——一道鲜红的不规则痕迹赫然出现在青灰色的墙根上,在夜色中刺眼得吓人,像一道流血的伤口。
做完这一切,她迅速清理痕迹,退回屋里,心脏怦怦直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天快亮时,院外传来动静。张婶照例出来扫地,今天却格外用力,扫帚刮着地面,发出刺啦刺啦的响声,把落叶枯枝往陈崖柏家门口猛扫。
哎哟,这是谁的拐棍啊?张婶大声嚷嚷着,一根木拐棍掉在了红漆标记旁边,发出哐当一声响。
陈崖柏家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他眯着眼看了看,目光在那道红痕上停留了一瞬,又迅速移开,像被烫到一样。
劳驾了。他含糊地说着,声音干巴巴的,捡起拐棍缩回屋里。但祝棉分明看见他眼中闪过的惊疑,那眼神像受惊的毒蛇,猛地缩回了头。
早晨忙碌的时候,钱穗穗果然准时出现。她端着个破簸箩,里面是几把烂菜叶,人还没到,一股廉价的雪花膏味就先飘了进来。
嫂子忙着呢?她笑得殷勤,嘴角咧得老大,眼睛却不住往墙根瞟,这点菜叶子给孩子尝尝鲜?都是自家地里种的,新鲜着呢。
说话间,她的脚不小心踢到红漆标记,一次,两次……鞋尖在墙根处蹭来蹭去,直到第四次,终于蹭上去一点红色。
呀,这怎么有油漆?她故作惊讶,声音拔高了几分,眼神却慌乱起来,像受惊的麻雀。
这时陆建国在窗边喊:妈!火候到了!
钱穗穗被这声震了一下,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强笑着告辞:那我先走了,菜不要就扔了吧。她抱着簸箩转身就走,脚步仓促,差点被门槛绊倒。
祝棉看着她仓皇离去的背影,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鱼上钩了。
但就在门关上的瞬间,祝棉的目光被地上一处细节吸引:几个新鲜的泥脚印旁,有一小点暗红色的痕迹,像是油漆混着……血?
她的心猛地一沉,像被浸在了冰水里。这些人比想象中还要狠毒!
妈妈?陆援朝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豆浆过来,小脸上写满担忧,什么东西糊了吗?我好像闻到怪味。
祝棉迅速收起情绪,脸上挤出温柔的笑,摸摸儿子的头:没事,是柴火有点潮。快去叫哥哥妹妹吃饭,今天妈妈给你们包大包子,管够!
转身的刹那,她的眼神变得无比坚定。既然他们已经亮出了獠牙,那就别怪她不留情面了。
窗外,那道红痕在晨光中如同血红的警告,也像是宣战的旗帜。寒风卷过,带来远处模糊的人声,新的一天开始了,而暗处的较量,才刚刚拉开序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