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粮票里的连环计(1 / 1)

陆建国那撕心裂肺的嚎啕,像冰裂开了春河的头道口子,冲得满屋狼藉却滚烫。他小小的身体扒着空空的汤碗边缘,仿佛那是救命的浮木,哭得脊背一抽一抽,积年的委屈、失去母亲的惶恐和对眼前这陌生温热的无措,全搅在那碗底残留的几星金黄油花和几缕清亮的鸡汤里。祝棉扶着灶台边缘的手还在微微颤抖,指尖沾着溅出的汤渍,腿上钢板传来的不适和心头骤然塌陷一小角的酸软交织在一起。角落里,陆援朝呆呆地望着大哥从没这么哭过的样子,手里还捏着半块偷藏的玉米饼;而陆和平,苍白的小脸竟悄悄凑近了点,黑葡萄似的眼睛看看哭得打嗝的大哥,又看看沉默却似乎不再那么冰冷的祝棉。

那碗盛满了眼泪和无形裂痕的鸡汤气味还没在狭窄的屋子里完全散去,祝棉已经撑着疼痛未消的左腿再次站到了炉灶前。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浓重,冰冷的手脚在冬日凌晨刺骨的寒气里有些麻木,但她和面的手飞快而稳定。流动煎饼车的双鏊在红旗小学外再次点燃炭火,伴随着“滋啦”的油香、热腾的蛋液和小葱独有的霸道香气,清晨的沉寂被“两毛五一份”的脆亮吆喝打破。攒动的小脑袋,叮当作响的分票硬币,渐渐厚起来的毛票,成了压在日子底气的基石。

雪白的蒸气裹着面香、蛋香、葱香,搅动着凛冽的晨风,也彻底灼痛了远处一双淬毒的眼睛。钱穗穗站在自家院子那棵挂着严霜的枯枣树下,看着那辆不起眼的三轮车上人头攒动的景象,一口牙几乎咬碎。她男人是军区后勤一个不大不小的官,而她,从没把这个城里落魄来的、还带着前任丈夫“污名”的祝棉放在眼里。如今,这女人居然凭着下贱的吃食买卖,把那破烂家撑了起来,连陆凛冬那三个野崽子看着都听话了不少!凭什么?嫉恨像毒藤蔓疯长缠绕,勒得她喘不过气。

几天后,攒够了现钞,祝棉小心地把钱贴身藏好,拖着还使不上全力的腿,直奔镇上唯一的供销社。精白面快见底了,葱油辣酱也所剩无几,这可是小摊的命脉。供销社里永远弥漫着一股煤油、新布和干咸菜混合的气味,人头攒动,人声嘈杂。卖布匹的柜台前排得最长,买糖打油的队伍蜿蜒。轮到粮食柜台时,祝棉掏出卷好的钱,递上了早已备齐的几斤地方粮票份额。

“面粉三十斤,富强粉。”声音不高,穿过人声送到对面戴着蓝布袖套、一脸刻板的年轻男售货员——钱茂才面前。

钱茂才眼皮都没抬,拿着钢戳的手指在厚厚的帐本上点了点,又翻了翻面前钉在木夹板上的几份凭证单据,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祝婶子?你这不行啊。”

他抬起眼皮,一道冷漠又带着点窥探兴味的光扫过祝棉的腿脚,声音拖得长长的,像钝刀子割肉:“你这个月地方粮票的额度,老早就用超啦。瞧,核销联存根都在这儿钉着呢。革命供应,规矩不能乱!”

他一边说,细瘦的手指把夹板上钉着的几张单据往前推了推,上面那些模糊的数字和印章,在不太明亮的灯光下晦暗不清。

祝棉心头猛地一沉,一股不好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不用细看那些被做了手脚的单据,久远的“知识”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这时代的票据管理粗疏,正是最容易被人做手脚的环节!她屏住呼吸,目光锐利地钉在单据存联那几处明显是新近叠加上去、笔迹深浅不同的墨记上,一个修改后凭空多出来的核销额!好阴损的手段!这是要直接掐断她小摊的血脉!

“要么等,”钱茂才见她沉默,嘴角的得意几乎掩饰不住,语气更加轻飘飘,“要么……补足差额,喏,得按多倍高价的外埠议价票来抵。咱们这儿,可不是自由市场。”他尾音带着点刻意的调侃,眼神却有意无意、横斜斜地瞟向远处粮油货架的大片阴影下。

祝棉的指尖掐进了手心。

在那片沉重的阴影里,钱穗穗抱着胳膊,脸上终于毫无遮掩地浮起一个尖利、刻毒、带着巨大快意的笑容。她甚至轻轻朝钱茂才扬了扬下巴,像是在提醒他看祝棉此刻狼狈僵立的样子。那笑容刺眼得像沾了血的雪花。

“钱会计。”

就在钱茂才准备再次开口时,祝棉的声音比他预想的要冷静得多,虽然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能穿透嘈杂的稳定力量。

她伸出那只带着星形烫疤、有些红糙却非常稳的手,从贴身的棉袄内袋最深处,缓慢而郑重地取出一张不大的、边缘有点磨损的纸头。这张纸明显与普通地方粮票不同,纸张更挺括,上面一个深红醒目的钢印清晰可见——那是军区小食堂特有的采买标记。

“我问过耿主任了,”祝棉目光如炬,直视钱茂才开始闪烁的眼睛,声音让附近几个探头的人都听得清,“军属有规定,这证就能换粮票!陆凛冬是现役营级干部,我爱人。这补贴凭证,就是条令!”

她顿了顿,捕捉到空气中因“营级”、“军属”几个字骤然带来的安静,继续开口,语速不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钱会计,这事儿我前儿个特意找耿主任当面核实过章程。怎么,回执单你没录入?还是你这儿的规矩,和主任说的不一样?”

刹那间,原本嗡嗡响的供销社大堂,像被猛地抽走了空气。无数道目光,齐刷刷钉在了钱茂才和他面前那张醒目的军区凭证上!那些提着菜篮的军嫂们,眉头猛地锁紧,一种同仇敌忾的神色在她们脸上涌动。

钱茂才脸上的血色“唰”地褪得干干净净,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珠,捏着钢戳的手指僵硬得像块冰坨。他哪里见过这种架势?货架阴影下的钱穗穗,那刚刚还得意扬扬的笑容彻底冻结在脸上,扭曲了一下,变得惨白一片。

祝棉没给他喘息的机会。

她那只带着烫疤的手指,如同精准的手术刀,猛地戳点在柜台单据存联那堆新涂改的伪迹上!动作快、稳、狠!

“看这儿!三号!”她的指尖重重落在单据一行小字上,“我买油和辣酱,用的是定额券搭外埠券!钱会计,这笔是你经手。查查你上月的底单,标着‘日清’!对一下,就明白这‘超额度’是哪儿来的!”

指头再次有力地向下一划:“五号!那三十斤精粉,我就是用这军属证兑的标准票买走的!单据上盖着兑换章!”她猛地抬眼,逼视着钱茂才收缩的瞳孔,“这白纸黑字都在!账面上,我家怎么‘超’的?这多出来的‘窟窿’,你给我讲讲?”

“还有!”祝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冰冷的洞穿力,“我家月度粮票任务单上,明文定的额,为什么偏偏这个月少了二十斤?这事,要不要现在找领导对一对红头分配底单?”她微微前倾身体,一字一句,清晰无比:“这一连串的‘失误’,全扎堆往我一个军属头上扣?是非要逼死我们娘几个不可吗?!”

逻辑像刺破迷雾的光。军嫂们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目光由审视转为怒火。住低声议论开了:

“哟,还有这种事?”

“给军属粮票额度弄错?还克扣?”

“太欺负人了!”

钱茂才眼前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祝棉的话,每一句都像钉子钉在他脊梁骨上。而阴影里的钱穗穗,脸上已经不是惨白,而是透出一种濒临崩溃的死灰色。她猛地从阴影里冲出来一小步,失态地尖声叫道:“你胡说!钱茂才你别听她……”

“闭嘴!”一声更响亮、更沉稳的中年女声猛地压过了钱穗穗的尖叫。前排一个穿着旧军装外套的短发大嫂厉声喝道,“有没有胡说,凭单据说话!钱会计,这事儿,你今天必须得有个交代!”

她的喝问像点燃了导火索。的质疑声轰然爆发:

“对!交代清楚!”

“把主管找来!”

“军属就这么好欺负?”

一张张攥得发皱的粮票,被那些愤怒的手从柜台栏杆缝隙丢出来,砸在钱茂才面前的单据上,飘落在空气里,如同无声的控诉。

祝棉紧绷的肩膀,终于在这一片爆发的声浪中,不易察觉地松弛了一点点。她双手交叠,稳稳平放在冰冷的玻璃柜台上。

“钱会计,”她的声音在喧哗中稳定,“咱们老百姓过日子,最讲究规矩。该我拿的,一分我不占;不该我背的黑锅,一个纸票子那么大我也背不动。今天这事儿,账证都在。您要是还觉得自己没错,”她顿了顿,最后几个字加了重音:“咱就去军管处,去政治部,一级一级问!要是我冤枉了人该挨处分,我认罚!但得把这个道理掰直了!”

——“军属”,这是最后的音。

这两个字,是此时此地最具分量的武器。人群瞬间彻底沸腾!

“说得好!”

“去!一起去!”

钱茂才哆嗦着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钱穗穗脸上的血丝都没了,恐惧彻底吞噬了得意,她尖叫一声,猛地转身,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仓皇地扒开人群朝门口狼狈逃去。

供销社主管耿向前挺着个啤酒肚,被乱糟糟的人声惊动过来时,正撞上这混乱的一幕。看着瘫软的钱茂才,看着满地粮票,看着军嫂们愤愤的脸,再看看柜台外那个虽然面色微白、腿脚不利索却站得笔直、眼神锐利的祝棉,以及她手里那张不容置疑的军区凭证,他头皮一阵发麻。

“吵吵什么!像什么样子!”

耿主任板着脸先吼了两声,眼睛飞快地扫了个来回,心里有了决断。

他一把扯过混乱的单据账本,装模作样翻了几下,瞪了钱茂才一眼,转向祝棉时堆起官方式的歉意:“哎呀,陆营长家的!误会,一场误会!都是钱茂才同志业务不熟,搞错了!这月定额,现在就补!富强粉是吧?小刘!赶紧的,给嫂子装三十斤,最好的!按政策价!”

三十斤白亮光润的富强粉口袋落在祝棉脚边。她没去看耿主任努力想息事宁人的脸,也没再看瘫在柜台后的钱茂才一眼。周围沸腾的人声和赞许的目光像滚烫的水流包裹着她,但更深的疲惫感和腿上传来的隐痛也随之涌了上来。

供销社这场风波,像一颗投入军属大院平静湖面的大石。消息长了翅膀,很快飘散开来。祝棉拖着粉袋和依旧沉重却似乎又轻盈了点的步子回到家门口时,院门口已成了一个小焦点。

院门口的青石板地上,陆建国蹲着,低着头,手里捏着一小块石片,在泥地上划着线条。听到脚步声,他猛地抬起头。那双原本充满警惕、凶狠如小狼崽的眼睛,此刻却盛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困惑,有打量,或许还有一丝极深的震动。他看着祝棉微跛却挺直的腰杆,看着她提着那袋几乎拖到地的面粉,嘴唇蠕动了一下,最终没叫出什么,而是抿紧发干的嘴唇,默默站起身,让开了门路。他的眼睛里,那层厚厚的坚冰似乎裂开了一道幽深的缝隙。

陆援朝像颗小炮弹一样从屋里冲出来,目标精准地扑向面粉袋子,小胖手抓住袋口,脸蛋兴奋得通红:“白面!香香白面!”他仰起脸看着祝棉,眼睛亮得晃人,“妈!明天饼!加……加两个蛋!给大哥!不哭!”

里屋门口,一个更小、更安静的身影贴着门框站着。陆和平小小的身子半藏在门后,只有一双眼睛露出来,怯怯地、又带着点细微的好奇,追随着祝棉走进院子的身影。她的视线最终落在那只因为用力提面粉而指节泛白、带着一道陈旧星形烫疤的手上。不知何时,她另一只藏在衣服下的小手,正紧紧攥着一个小纸团——那是钱穗穗惊慌逃跑时落地的粮票一角,上面还沾着泥印。更深处,她贴身的小口袋里,藏着一小截用旧的铅笔头,此刻正轻轻硌着她单薄的胸口。窗外更深沉的暮色正缓缓降临,像一块巨大的、不确定的幕布,预示着风波暂时平息后的宁静下,潜流从未停止涌动。

(第9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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