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嚎啕鸡汤泪两行(1 / 1)

风声还在窗缝里呜咽,灶膛里的柴火早已燃尽,只剩下些微温的草木灰浮起冰冷的余味。祝棉托着那只沉重的紫砂碗,碗壁上凝结的油珠突兀地滚落,像一滴融不开的冰泪,砸在她手腕旧烧疤上,烫得心头一缩。

那引以为傲的浓烈醇香,此刻却像无形的钝刀子,直直捅进了墙角那道铁青的身影里。

陆建国像被钉子楔进霉斑点点、开裂的灰墙缝隙中。站了五个小时,腿骨早就抖散了架,刺骨的寒气从脚底板钻上来,钻进空瘪得像块破布的胃里头,酸水混着昨夜饿出来的胆汁,翻江倒海地烧灼着喉咙。脊梁骨挺得比那根戳在门边生锈的撬杠还硬,可那钉子分明也在往他骨头里扎,顶得削薄的肩胛骨要刺穿皮肉扎出来。他眼睛死死抠着墙上一条蜿蜒的裂纹,瞳孔里是化不开的血红,浓得发黑。

暴怒跳窗的无力和此刻被饥饿、寒冷、委屈夹击的无助,像两条阴冷的蛆虫啃噬着他仅剩的固执。他不是不怕,是不敢松。松一口气,就得承认脚下踩的这块地,比冰窟还冷。

就在祝棉说出那句“端着站……别嫌我小气嘞!”的时候,仿佛一道闪电划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直直地朝他劈来。这突如其来的话语,犹如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了他紧绷到极致、嗡嗡作响的神经上,让他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他的第一反应是拒绝,毕竟这香得让人想死的东西实在是太诱人了,他担心一旦接受就会陷入无法自拔的境地。然而,身体却有着自己的意志,完全不受他控制。

他那空荡荡的胃囊像是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猛烈地抽搐着,这种感觉异常凶悍,以至于他全身的力气都在一瞬间被抽走,双腿几乎软得无法站立。

而他那只原本紧紧攥着、指甲都深深嵌进掌心并掐出了血丝的手,在理智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之前,就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一样,不由自主地伸了出去。

碗,烫,沉。

那热气几乎灼痛他冻僵的指尖,缝隙里钻进一丝微不可闻的叹息,像是……像他好几次偷偷趴在别人家厨房窗沿下,闻到的烟火气。

碗被塞进手里,沉重饱满的温热熨帖着骨头。汤色澄澈如浅琥珀,油星细碎,露出奶黄色的鸡丝。

那香气终于毫无阻碍地、蛮横地钻进来,不是糖醋的霸烈,也不是葱油饼的粗粝直白。它温润得近乎慈悲,像终年不见天日的阴湿深井里,骤然探进来一只暖洋洋的手抚过。

近乎虔敬地,他啜了一小口。

滚烫。

烫得舌尖一缩,随即席卷而来的滋味却是奇异的安抚。浓郁的鲜甘瞬间充盈口腔,直冲颅顶。菌子那山林土地的厚味,姜汁辛辣的暖流,老鸡骨髓里熬出来的纯粹的油脂香气,汇成一股柔和却无可抗拒的力量,从喉咙滑入早已疼得麻木、绞成一团的胃腹深处。太匮乏的身体承受不住这样富足的抚慰,细微的暖意沿着冻僵的血管和骨缝渗透蔓延,冲开被戾气冰封的每一条罅隙。

他愣住了。忘了饿,忘了罚站,也忘了靠仇恨维持的僵硬姿势。

恰是这瞬间的安宁卸甲,让那被压榨到干涸的意识深处,一道黯淡已久的闸门骤然崩塌——

夜风呜咽着穿过厅堂,那声音仿佛是一个受尽苦难的人在低声哭泣,让人听了不禁心生怜悯。微弱的灯光在风中摇曳,如同风中残烛一般,随时都可能熄灭。这如豆般大小的灯光,将炕上女人那枯槁变形的影子拉扯得长长的,显得格外诡异。

整个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药渣苦涩味道,这味道让人闻了就觉得心里发苦。然而,在这股苦涩的味道中,还夹杂着另一种微弱的、病弱的鲜香,这股鲜香若有若无,仿佛是从女人那已经病入膏肓的身体里散发出来的。

他像一只幽灵一样,悄悄地溜进了屋子。当他靠近女人时,女人那努力压抑着的哭声突然在喉咙里中断了,就像是被人硬生生地掐断了一样。女人那枯瘦如柴的手指紧紧地抓住那只豁了口的瓷碗,似乎这只碗是她生命的最后一根稻草。

“建国……建……”女人用那气若游丝的声音,艰难地叫着他曾经用过的小名。她的声音中充满了痛苦和绝望,还混杂着从肺里发出的痛苦杂音,让人听了心如刀绞。“喝……喝点热的……饱了……才能长大……”女人的话语断断续续,仿佛每说一个字都要耗尽她全身的力气。

浑浊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停地从女人的眼眶里滚落下来,掉进了那碗泛着薄薄油光的清汤里。那碗汤虽然看起来很烫,但女人的手却是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她那只已经佝偻的手,绝望地将碗推向他,似乎想要把最后一点温暖传递给他。

“快……建国……”女人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仿佛随时都会消失在这无尽的黑暗中。这是娘煮给他的最后一碗鸡汤,也是娘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推开他、护着他免于被夺走的蘸着泪水的微薄暖意。

“快跑!建国快……”女人的呼喊突然变得撕心裂肺起来,但这声呼喊却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和混乱的脚步声淹没了。那阵咳嗽声和脚步声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了无边的黑暗中,只留下了那碗还冒着热气的鸡汤,孤零零地放在炕上。

记忆在破碎的画面里嗡鸣回响,母亲的泪眼挤走了壁垒,穿透漫长的岁月欺压上来,与碗里袅袅升腾的热气相撞——“娘啊——!” 喑哑的哭喊猛地从陆建国干裂的喉咙里撕裂出来,像濒死野兽的绝命嘶咆,尖锐刺穿了满屋死寂!

“啪嚓!” 那只紫砂碗从他陡然痉挛的手里跌落,滚烫浓稠的汤汁泼溅在他裤腿上,粘稠滚烫。碗连着剩下的汤碎在冰冷的泥地上,油亮的棕黄汤汁混着黑色的碎渣蜿蜒开去。

但陆建国浑然不觉。他像是被无形的巨力狠狠折断了脊梁,整个人佝偻下来,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膝盖咚地砸落在地。他双手死死抠进地面上那滩滚油的碎渣和尘垢里,指节惨白,身体随着嚎哭剧烈地、失控地抽搐颤抖,断断续续的呜咽被巨大的哽咽撕裂:“唔啊——不该……不该掀桌……娘……娘啊——!”

滚烫的眼泪混着脏污的鼻涕,大颗大颗混着溅在脸上的汤汁油珠砸下来,烫得人眼睛生疼。那哭声撕心裂肺,要把积攒了数年的委屈、恐惧、被抛弃的痛楚以及刚刚被强压下去的、对如今这碗异香汤水的绝望降服感,统统从碎裂的胸腔腑脏里呕出来似的,带着要把喉咙也扯烂的狠劲。

角落里,被骤然爆发的哭嚎吓得呆住的陆援朝,小嘴一瘪,下意识向旁边躲避大哥失控的动静,却踩到地上的碎碗片拌了个趔趄。他小小的、圆乎乎的手飞快撑地,像只受惊的小仓鼠。目光触及地上那几颗沾了灰却依旧肥厚的滑嫩香菇,本能瞬间压过了恐惧。小胖手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捡起一颗,毫不迟疑地塞进了嘴里,囫囵嚼着,眼睛亮得出奇。

而更角落的窗下阴影里,陆和平早已在哭吼声爆发的瞬间缩回她的角落,细弱的肩膀抖得像深秋挂在枝头的最后一片叶子。苍白的小脸紧紧贴着膝盖,那双空茫的眼睛却怔怔地盯着地上泼洒开的、被昏暗光线映照得幽幽闪着光的棕黄色汁液,空气里弥漫的极致香气似乎悄悄钻进了她的壳子。一只沾了灰尘、冻得发红的小手慢慢松开膝盖,无意识地微微抬了一下,指尖仿佛想去触碰空气里细微的、心照不宣的味道,但最终只是悄悄揩去了袖口沾上的一点结着灰层的冷油渍。

站在卧室门洞阴影里的陆凛冬,几乎成了另一尊贴在墙上的泥塑。粗壮的胳膊轮廓在昏暗里绷紧得如同铁铸,指关节深嵌进家制木凳开裂的扶手里,边缘印出和木头纹理相融的惨白指痕。寸头泛着青茬的坚硬头颅微垂,那道刻在眉骨的旧疤在门外透进的微光下绷得异常锐利深刻,下颚线收紧得像被钳子死死咬住。

他像裹着厚厚冰层,沉默是他的堡垒。这孩子濒死的哭声浪潮般砸向他坚守的堡垒根基——冰墙之下深流暗涌。妻子当初绝望的控诉,继子刻骨的阴沉敌视,狱中初审官冷硬的报告书上血红的指印……固若金汤的责难基底被“娘啊”两个血淋淋的字撕开巨大裂口!刺得耳膜嗡嗡响,倒流的思绪呛住他的喉咙,破案的职责逻辑、坚不可摧的权威判断顿失立足点!

斜靠在通往堂屋门框旁的祝棉,似乎被那惊天动地的哭声震得愣了神,没站稳脚跟一晃,一只手本能地撑向背后摇摇欲坠的旧门板支棱起的锈斑把手。

咚。噼!

一声不大却异常清晰的木头裂响刺破了哭嚎的沉重帷幕,陈旧门轴深处传出暗哑沉闷的一点异样震动。一小块冻住的硬质树皮状的东西随之从轴心缝隙脱落掉进角落满是灰尘的地上。吱得极快……吱吱暗透凉影游走!

门外灶房向外的窗口那头一片清冷月光下,那排枯死酸枣树的浓重树影里动了一下,黑影一点喑声挪步,极其迅速地消隐到山墙背后去了。

陆凛冬那长长的父背影如同寒冬江面上最长的一缕冷钢,这座凝铸着的“冷山”一寸寸松弛下来。眉骨的疤痕在灶膛里残余的火星回溯映照下微颤,似乎有什么被这股冲击拧碎了锚点。

他弯下腰,动作生硬得像个赶工的架子座,慢慢地,带着一股肃杀的刻入骨子感,埋俯身子用他的一只大手不声不响地握住了掉在地面上装着散残热汤的搪瓷缸半缘边缘,另一只大手居然捞起那半只倾斜着的泡过汤羹的碗底儿渣子碎开的地方……那双宽厚、布着茧痕和疤痕混合分布的大手动作僵硬得不像样,犹如在尝试碰触体温还不曾凝结的热炭石……

然后,那男人的脊梁如同经历了一场雪崩后的山峦般轰然倒塌,沉默了五小时的山石炸碎了僵冷的坚冰……

门外霜寒似锋刃,碎豆大的雪粒裹挟着刮骨凌风肆无忌惮地拍打冷硬纸糊窗,冻土雪涂又厚了一层清脆又刺耳的覆埋轻叹。然而刺骨的温度掩埋之下有暗流涌动,大雪隔出的小院围起的空间内如覆盖了一层浓重的帷幕。

灶间最后一点跳跃的火苗,呼地一声彻底熄灭于死寂尘土里。

(第8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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