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崖柏那张沟壑纵横的赭木脸在袁公安鹰隼般锐利的目光下狠狠抽搐了一下,浑浊的眼珠里惯常的厚实憨气碎了满地。他像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一记,挂着木腿踉跄倒退两步,喉头滚动着发不出声的辩解,最终在袁公安那句再让我瞧见你不走正道,仔细你那好腿的冷硬警告下,几乎是拖着那条笨重的假腿,狼狈地消失在祝家院门外。
院里飘着的浓郁糖醋香还没散尽,袁公安虽撵走了意图不轨的陈木腿,却也带走了山雨欲来的沉重。他临走前锐利的眼神在祝家门窗几处不易察觉的角落特意停留了极短的片刻,随即垂下眼皮转向祝棉,没有点破,只含糊一句邻里帮衬是好事,可帮衬也讲分寸,便踏出院门。
空气重新凝固,只剩下餐桌旁一片狼藉的金红糖醋汁残留,以及陆建国脸颊上那道亮晶晶的酱痕抽动般的屈辱热度。屋子里奇异的暖,那是在巨大冲突后被意外勾连出的、带着烟火气的短暂和平。
几天后的小院午后,阳光懒洋洋地洒着,却驱不散沉在心底的冰冷阴影。祝棉正带着两个孩子围在煎饼车旁低声复盘。几根歪扭的粉笔头在地上涂写着和微薄的数字差值。
这两天下雨,昨天少卖了七份,祝棉捏着几张毛票,眉心蹙紧,成本卡死在白面和豆油上再赶一次大集能便宜几分?
援朝圆溜溜的眼睛盯着数字,似懂非懂,只在祝棉说到时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妈下次集有麦芽糖不?
国为沉默地用脚尖蹭去一个数字,显出与年龄不符的凝重。他警惕的耳朵时刻支棱着,捕捉院墙外的风吹草动。
哐!哐哐!沉重的、带着木腿特有拖拽节奏的声音猛砸在门板上!是陈崖柏又回来了!
大侄媳妇!在屋不?那刻意拔高的粗哑嗓门穿了进来,快开门啊,瞅你一个寡妇家带仨崽不容易!
祝棉心口猛地一沉。她与国为交换了一个眼神,瞬间冰封了之前的丁点暖意。快,收拾!她声音压得极低,脚尖飞快地抹过地上的粉笔字痕迹。国为反应更快,小豹子似地回身扑向桌角散落的账本草纸,手忙脚乱地塞进煎饼车下的暗格里。
门外的砸门声愈发急促。大侄媳妇?我给你送点鲜货!刚从地上拔的!陈崖柏的嗓子像是在甜糊里裹了层砂纸,每一次打门都让屋里三个人的神经绷紧一扣。
援朝被吓得往国为背后缩了缩,小手紧紧抓着哥哥的衣角。国为身体绷得像块坚铁,眼神里的凶狠里又掺了一分惊惧。
陈大叔,好意心领了!祝棉扬声,声音尽力平稳,歇着呢,腿疼动不了!菜您留着吧!
嗨!客气啥!再不开沤烂了不是白瞎?陈崖柏的声音透出一种不容置疑的。
突然,一声金属刮擦门轴的细微声传到祝棉耳里!她的瞳孔骤然收缩—不是错觉!
援朝带着哭腔一哆嗦,转身撞向国为。这一撞让国为倚住门板的平衡有了短暂迟滞!
就这喘息功夫,老门轴在陈崖柏发力猛推下—吱嘎一声刺耳悲鸣!
门扇猛地向内弹开!陈崖柏矮壮的身影热情洋溢地撞进门槛!
一股混合着泥土腥气和菜叶腐败的怪味瞬间灌了进来。
他一手端着豁口搪瓷盆,里面几根蔫巴黄叶、沾满泥点的烂菜帮子。另一只空手貌似随意地摆动,但那浑浊的目光却像条毒蛇的芯子,精准地扫向屋子西南角—那个他们刚刚围拢的地方!
怕啥哩!跟叔还客气!陈崖柏嗓门洪亮,一步就要往角落迈,目标直指柴堆旁的房柱支脚石。东西搁这儿得劲儿?叔给你搭把手!他吆喝着,空手就要往裤腰的厚褶子里塞—裤脚上死死粘着一块灰绿色、扁圆钮扣大小的金属物!
“不准进!”国为的声音中透露出一丝绝望和决绝,他的脸色憋得通红,仿佛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在这一声怒吼之中。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毫不犹豫地扑向那扇紧闭的门板,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死死顶住它。
然而,孩子毕竟只是个孩子,他的力量与成年人相比简直微不足道。尽管国为已经拼尽全力,但那扇门板在壮汉的蛮力撞击下,还是微微颤动着,似乎随时都可能被撞开。
陈崖柏挂拐借力,一个侧身故意顶靠,国为就被带得一个趔趄!
哎!你这娃乱拦啥陈崖柏口中抱怨,动作却极快地利用这顿滞稳住了假腿。借着身体侧靠碰刮桌腿的机会,那只沾泥的手闪电般滑到大腿外侧,隐蔽地一擦、一摁!
一个冰冷坚硬的窃听器,被他借着桌腿和手下落的掩护,稳稳地栽入了柴堆根部的棍子上!乱草遮掩了大半!
来了!新的“眼睛耳朵”!这突如其来的信息如同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直直地劈进祝棉的大脑,瞬间引爆了她脑海中的警报信号!她的眼睛瞪得浑圆,几乎要裂开,仿佛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一般!
绝不能让他按照剧本走完!这个念头如同燃烧的火焰在祝棉心中熊熊燃烧,她绝对不能让事情按照对方预设的方向发展下去!
就在这时,一声惊恐到极点的尖叫突然在灶间炸响!“啊呀—!大叔小心上头!烫啊!!”这声尖叫仿佛是从地狱深处传来的,带着绝望和恐惧,让人毛骨悚然!
只见祝棉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身体猛地颤抖起来,如同风中的落叶一般摇摇欲坠。她拼命地想要站起身来,然而腿上的剧痛却让她的身体失去了平衡,一个踉跄,手肘狠狠地撞向了身后墙脚的粗陶盆!
那陶盆本就摇摇欲坠,被祝棉这一撞,更是如同被狂风摧残的花朵一般,瞬间倾倒!而那半钵凝固了油膜的深红辣油,也在这一瞬间被巨大的冲撞力掀翻!
哗啦啦—!伴随着一阵清脆的破裂声,辣油如同一股汹涌的洪流,以爆炸性的喷射状喷涌而出!那滚烫的油浆裹挟着惊人的热量,仿佛是一头被激怒的猛兽,张牙舞爪地向四周扑去!
一蓬浓稠滚烫的红油泼墨!
精准地泼在陈崖柏粘着监听器的左侧裤腿上!
一声狠狠拍上泥泞的粗布!
热油强渗透瞬间刺穿布料!那灰绿纽扣首当其冲!滚烫油脂包裹侵入每一毫米缝隙!
嗤啦啦—!!!
一阵电蚀异响!
细微的白烟混入红油辣烟!监控电容核心在热油强蚀下碳化崩解!
呃啊—!!!
一声非人的惨哼从陈崖柏喉咙深处冲出!半边身子都麻痹了!
更毒辣的后招来袭!油泼激发的辣椒籽微粒蒸汽掀开他因剧痛惊怒大张的牙关!
阿!!—嚏—咳—!!!!
一个巨大连环喷嚏狂野喷射而出!!!
鼻涕!眼泪!口水!混合激射!
捂鼻?捂嘴?捂裤腿?陈崖柏彻底成了热油锅里的瞎眼虾!半仰着头污秽糊满一脸!徒劳地挥舞手臂!
阿嚏嚏—呃呃—噗咳—!!!!
喷嚏巨浪一层层抽打、一层层糊脸!
圆脸援朝正捂着鼻子躲辣油,迎面却被喷嚏风暴糊了一脸!阿嚏!妈!辣辣!他尖叫着一头扎进国为身后,抖成了筛子。
混乱中,陈崖柏拼尽最后清明瞥向祝棉—
她凄惨地跌坐在地,脸色惨白,一手紧捂伤腿,痛得浑身剧颤!,悲切异常:
大叔您您躲怎不灵光啊吓狠了我才那破钵子呜我的腿她泣血般控诉,眼神委屈破碎看向狼藉现场—无一处不是意外!
门框外闻声聚拢了越来越多的人头。
张婶踮着脚伸长脖子,尖声道:哎哟喂!这又是闹哪出啊?老陈头你这脸上是抹了啥?
钱穗穗捧着瓜子,阴阳怪气地接话:娘,您这就不懂了,人家陈叔这是给祝嫂子送呢!瞧这满脸的!
旁边几个婆娘窃窃私语:啧啧,一个大老爷们天天往寡妇院里钻,像什么话!
就是!还说是送菜,谁家好菜往人裤腿上送啊?
一个老汉摇头叹气:崖柏啊崖柏,你说你没事老往人祝家跑啥?人家男人刚走,你这不像话啊!
人群议论声中,陈崖柏—鼻涕眼泪糊满沟壑纵横的老脸,剧烈喷嚏震得身体抽搐,左脚裤腿片片赤红油腻还在冒烟,半边身子痉挛着,活脱脱一条在辣椒地狱里扑腾的濒死鱼
嗬咳咳呃陈崖柏喉咙里发出溺水般的嗬嗬声,另一只干枯老手指着祝棉,眼眶突出,却连半个字都吐不出来!唯那猪肝脸上凸起屈辱和滔天不甘的青筋!
败了!惨败!栽了监听器、赔了裤子、狼狈不堪!
他那形象,被这盆热油漆浇了个透心凉!
墙根阴影里,祝棉带着痛泪啜泣。她低头,快速看了眼手心那点被她抹去灶台油垢的浅痕。
张婶又开口了,声音里带着几分幸灾乐祸:要我说啊,老陈头这就是活该!整天扒人家门缝,也不怕长针眼!
钱穗穗立即接腔:可不是嘛娘!您瞧他那样,鼻涕眼泪糊一脸的,还好意思说给人送菜?
另一个邻居压低声音:我早就觉得这陈木腿不对劲,整天拖条瘸腿东家串西家逛的,敢情是安这心思
人群爆发出一阵压抑的嗤笑声。
几个孩子紧紧依偎着母亲,小兽般本能。风吹过辣油残渍,带起一点焦糊气,又被浓烈辣香掩埋。
(第7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