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寒意透过土墙的裂缝钻进屋内，在空气中凝成细小的白雾。祝棉佝偻着背靠在炕沿，肋骨的刺痛让她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格外艰难。她粗糙的指尖还残留着昨日煎饼摊的油烟，此刻正微微颤抖着清点那几张被汗水浸透的毛票。十块零七毛三分，这是她用半条命换来的希望，被仔细缝在胸口最里层的衣袋里，像一块滚烫的铁烙在心上，时刻提醒着她肩头的重担。
厨房里弥漫着昨夜残留的葱油味，但更多的是一种挥之不去的寒意，仿佛连空气都凝结成了冰。角落里，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阴影中，几乎要与黑暗融为一体。四岁的小和平裹在一件明显过大的旧棉袄里，膝盖紧紧抵着下巴，苍白的小脸完全埋在臂弯里，像一片在秋霜中枯萎蜷缩的叶子。长时间的饥饿和恐惧让他对食物产生了本能的抗拒，这已成为他自我保护的方式，一道无形却坚固的屏障。
祝棉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那扇被陈木腿的木门，一股寒意顺着脊椎蜿蜒爬升。窗角那个不起眼的破洞像一只永不眨动的眼睛，带着令人不安的窥视感，仿佛有无数隐形的视线正透过那个小孔注视着屋内的一举一动。她深吸一口气，感受着那十块钱在掌心留下的深刻印记。案板上放着从粮站买来的次等肋排，上面还沾着碎骨碴和零星的肥膘，此刻却成了她打破僵局的唯一希望，一场精心策划的战役的关键武器。
囡囡，她撑着灶台，受伤的腿微微发抖，却努力让声音保持柔和，饿不饿？妈给你做好吃的。
回应她的是更深沉的静默，只有后脑勺柔软的发旋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像是被风吹动的枯草。祝棉不再多言，拖着伤腿艰难地挪回灶前。火石相击，迸出几点火星，点燃了干草，火舌开始舔舐冰冷的锅底，发出噼啪的轻响。她将肋排放在砧板上，手起刀落，剁成均匀的寸段，放入清水中焯去腥气。水珠在热锅里嘶叫着化成白汽，像是一场无声战役的前奏，在狭小的厨房里弥漫开来。
窗外，老槐树的枯影在晨曦中显得格外狰狞，枝桠如鬼爪般伸向灰白的天空。土墙后，陈崖柏粗糙的脸颊紧贴墙洞，布满皱纹的皮肤感受着土墙的冰冷。微型耳机严密地覆盖着他的右耳，助听器隐藏在破旧的棉帽里，贪婪地捕捉着屋内的每一个细微声响，连呼吸的节奏都不放过。他像一条潜伏在泥潭深处的老鲇鱼，混浊的眼睛半眯着，耐心等待着猎物上钩的时机。
祝棉假意调整灶火，身子微微一侧，眼角余光精准地捕捉到窗外阴影中滚动的喉结。那股被窥视的恶心感让她胃里翻搅，但她强压下不适，继续手中的动作，每一个步骤都做得格外仔细，仿佛在完成一件神圣的仪式。
清油入热锅，泛起细小的油花，姜片蒜粒随之而下——刺啦！爆裂的轰鸣骤然炸开！辛烈的焦香像一记无形的重拳，狠狠撞向所有收敛的感官，在狭小的空间里横冲直撞！
一直埋着头的小和平肩膀猛地一颤！那扇紧闭的心门，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香气撬开了一丝细缝，长期麻木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痕。
墙外的陈崖柏低骂了句土话，声音沙哑难辨。这过分浓郁的香气让他烦躁地眯起了眼睛，忍不住挪动了一下僵硬的身子。
糖和醋在粗瓷碗中相遇，交融成琥珀色的液体。祝棉手腕稳定地倾斜，金黄的液体如小溪般泻入滚烫的锅中，立即激起更加剧烈的反应。
呲——！！！
酸甜的激响瞬间爆发，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醋遇热升腾的酸汽、糖焦化的甜香、姜蒜的油气，三者激烈地绞缠融合，如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整个厨房！那香气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带着甜腻的诱惑和蚀骨的酸劲，直扑小和平麻木的面容，试图唤醒他沉睡的味觉。
小和平单薄的身子剧烈地颤抖起来！长期的饥馑让他的感官变得异常敏锐，像一只警觉的小兽。这霸道而陌生的滋味，以最野蛮的方式洞穿了他最后的心理防线。僵硬的脊椎不由自主地绷紧，瘦削的小手颤抖着抠住炕沿的朽木，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祝棉的心口像是被重拳击中，一股热流涌上眼眶。就是现在！这个机会她必须抓住！
腌制好的肋排滚入金红色的战场，立即发出欢快的滋滋声。炽热的糖醋汁如岩浆般包裹住每一块肉，沸腾翻滚，在表面结晶出一层令人垂涎的琥珀色焦壳，光泽诱人。
就在这关键的时刻，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动作——祝棉背对着窗洞，左手悄悄探向腰间一个褪色的铁皮小盒。盒盖无声开启，指尖捻起一小撮深褐色的粉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投入翻滚的酱汁中。这是她最后的秘密武器，从娘家带来的特殊香料配方。
粉末遇热即化，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却仿佛给这锅糖醋汁注入了灵魂。
嗡——！！！
那霸道的香气仿佛被施了魔法，瞬间发生了奇妙的蜕变！一股难以言喻的甜酸风暴席卷了整个厨房，带着直击灵魂的味，如惊雷般炸开！这香气如此特别，如此诱人，仿佛能唤醒最麻木的味蕾，勾起最原始的食欲。
唔……一声极微弱、如受伤幼兽般的呜咽，猝然从炕角迸出！这声音虽轻，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小和平整个人筛糠般抖动着，无意识地向香气的源头挪动了一寸！苍白的小脸上，干涸太久的眼角终于被这强烈的生理刺激逼出一滴滚烫的、蓄满所有委屈的泪水。那滴泪挣脱眼眶，沿着苍白的脸颊滑落，猛地砸下！
啪哒。
泪珠精准地坠入床头破碗里金黄的浓酱中，漾开一圈细微的涟漪，很快消失不见。这不是哭泣，而是一个被冻结的生命对生机本能的，是封闭的心灵第一次向外界敞开一丝缝隙。
门外，正在玩耍的陆建国隐约听见弟弟那声细微的呜咽。守护幼崽的本能让他血液瞬间冲上头顶！砰！厨房门被一股蛮力狠狠踹开，门板撞在墙上发出巨响！
狗蛋！你在干啥？！
十岁的陆建国眼白赤红，像一头被侵犯了巢穴的幼狼，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他一眼就看见油烟气中，祝棉正端着一碗红光锃亮、散发着奇异香气的东西递向炕角惊恐的弟弟！过往的阴影瞬间笼罩了他，那些不好的回忆如潮水般涌来。
你又想害我弟！！尖利的童声撕裂空气，浸满了痛恨与恐惧，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什么都不顾了，用尽全力扑向炕沿！那双推车沾满灰泥的手，带着毁灭一切的决绝，猛地掀翻了摇摇欲坠的小炕桌！
轰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慢了下来。炕桌彻底倾覆，桌腿在空中划出无力的弧线。整碗滚烫的糖醋排骨连同破碗，如金红色的瀑布般飞溅开来！黏稠的热雨泼洒而下，汁液四溅，在地上绘出凌乱的图案。
滚烫的糖醋汁劈头盖脸地浇在陆建国猝不及防的半边脸上！油腻腻，红亮亮，甚至还能看见细小的香料末粘在皮肤上。灼热的疼痛瞬间传来。
呃啊——！灼痛和甜腻的冲击让他发出一声怪叫，本能地想要甩掉这突如其来的污秽。然而，在挣扎中，口中那混合了灰尘的酱汁却在他因怒吼而痉挛的喉咙深处滑了进去！
那是生命最原始、最不容抗拒的进食本能！是人类千百年来刻在基因里的味觉记忆！
他想吐！想咆哮！恨意在舌尖翻滚！可那一点点酱汁……那种极致的酸甜鲜浓，是他贫瘠生命中从未奢望过的味觉巅峰！炸裂的满足感瞬间轰穿了他的味蕾，像一道闪电击中了大脑！
大脑一片空白。时间仿佛凝固。世界只剩下那不可思议的味道。
酱汁还在脸上流淌，温热的黏腻感盖住了先前的刺痛。喉头深处，在最后一丝羞愤消退之前，一声完全失控的呜咽冲口而出：
克…克嗤（什么玩意儿？）……怎么这么好吃！尾音噎在嗓子眼里，带着惊恐与无法理解的懵然，还有一丝被美味征服的不甘。
他彻底僵在原地，半边脸如戏剧花脸，表情滑稽又可怜。上一秒还是杀气腾腾的护崽野兽，下一秒却被自己咽下的震成了呆愣的木偶。信念的高塔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一直惊惧缩躲的陆和平停止了发抖，畏惧又茫然地看着突然石化的大哥。那双总是含着水光的大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哥哥狼狈又可笑的模样，不再是那个永远凶神恶煞的影子。母子间隔阂的坚冰，似乎在这一刻透进了一丝扭曲的光亮。
祝棉被飞起的肉块砸中肩头，后仰撞在墙角，肋骨的剧痛让她眼前发黑，几乎晕厥。但她强忍着疼痛，目光紧紧盯着孩子们的反应。
角落里的陆援朝在巨响和肉香中猛地抬起头。小圆脸上的惊骇迅速褪去，转变为一种纯粹的、无法掩饰的渴望！食物的香气战胜了恐惧，本能驱使着他。他像一颗出膛的炮弹，不顾一切地扑向溅满酱汁的地面！小舌头迅疾地舔过地上一条酱色细流，动作急切而专注。
极致的酸甜在口中轰然炸开！他骤然定格，大眼睛瞪得滚圆，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世界的美好。喃喃：妈呀……真香…
这一舔，口水和酱汁立刻在他胖乎乎的小脸上画出了两道滑稽的，让他看起来像只偷吃的小花猫。
陆建国、陆和平、祝棉，甚至门外可能还在偷窥的陈崖柏，所有人的动作、表情、语言仿佛都被按下了暂停键。时间在这片狼藉的厨房里彻底凝固，只有空气中弥漫的诱人香气还在流动，诉说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就在这片被油腻异香填满、几乎令人窒息的空气中——
一道低沉、森冷，带着独特金属质感的男声，裹挟着冬末的寒意，骤然劈开门外浓郁的香雾，如冰刀般划破凝滞的氛围：
一个精准的、充满审视与不屑的语气词，简短却意味深长。
陈崖柏！嗓门陡然拔高，如炸雷般厉喝！每个字都像锤子砸在心上。趴在人家窗户眼上搞什么见不得光的勾当？嗯？
最后那声重重的鼻音，像绞索般猛地勒紧了窗外窥视者的喉咙！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压迫感。
厨房内外所有残存的声响、混乱的呼吸、窃窃私语，骤然被这法官般的质询劈得万籁俱寂！连空气都仿佛停止了流动。
(第6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