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4月,北京的柳絮漫天飞舞。
党校的阶梯教室里,座无虚席。这一期的中青班学员,大多是来自各省市的实权厅局级干部,或者是像李明远这样被重点培养的年轻副市长。
讲台上,一位国内着名的经济学教授正在激情澎湃地授课,黑板上写着几个大字——《城市化进程中的资本运作与土地经营》 。
“同志们,什么叫经营城市?就是要把城市的土地、基础设施当成资本来运作!”
教授敲着黑板,声音洪亮:
“我们要敢于负债,敢于透支未来的收益来建设今天。把生地炒成熟地,把荒地变成cbd。土地出让金就是城市的第二财政,有了钱,我们才能修路、盖楼、搞大学城!这就是当前最先进的发展模式!”
台下掌声雷动。
不少学员都在频频点头,飞快地做着笔记。李达康在吕州搞的那个“大学城”模式,正是这种理论的典型实践,在当时被视为敢想敢干的典范。
唯独坐在后排角落的 李明远 ,眉头紧锁,手中的钢笔停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
“那位年轻的学员,你似乎有不同意见?”
教授眼尖,注意到了李明远的表情,笑着点名,“来,不管是哪里的同志,都可以谈谈看法嘛,理不辨不明。”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
李明远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领。他知道,这番话一旦说出口,就是在这个“主流”的课堂上当了“异类”。
但他必须说。
“教授,各位同学。”
李明远的声音沉稳而有力,没有丝毫怯场:
“我不否认‘土地财政’在起步阶段的融资作用。但我担心的是,如果把这种非常规手段当成了长期的依赖,无异于饮鸩止渴 。”
“哦?”教授扶了扶眼镜,“愿闻其详。”
李明远深吸一口气,抛出了他在前世见证过的惨痛教训:
“第一,这种模式会推高地价和房价,最终增加的是实体经济和老百姓的成本。当一个城市的房价透支了未来二十年的购买力时,这个城市也就失去了活力。”
“第二,也是最可怕的—— 地方债务风险 。我们现在借的钱,修了那么多光鲜亮丽的广场和大学城,如果未来的产业税收跟不上,拿什么还?难道一直靠卖地吗?地总有卖完的一天。”
李明远环视四周,掷地有声:
“我认为,城市发展的内核应该是产业和人 ,而不是钢筋水泥。没有产业支撑的造城运动,最后留下的只能是永远还不清的债!”
话音落下,教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几秒钟后,前排一位来自发达省份的学员嗤笑一声:
“这位同学,你这是书生之见啊。不卖地,钱从哪来?在这个发展才是硬道理的年代,步子迈得小了就是退步!”
“是啊,太保守了。”
“年轻人还是缺乏实际工作经验……”
窃窃私语声四起,大多是不以为然。在那个gdp狂飙突进的年代,李明远的“冷思考”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这位同学说得很好,振聋发聩。 ”
就在李明远准备坐下承受孤立时,一个醇厚而威严的声音突然响起。
坐在第一排正中央的 沙瑞金 ,缓缓站了起来。
他转过身,目光越过众人,直视着李明远,眼神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
“我们在沿海地区工作,确实尝到了土地财政的甜头,但也开始感到了阵痛。实体企业因为房租过高而外迁,老百姓因为房价过高而不敢消费。这种通过透支未来换取的繁荣,确实值得我们警剔。”
沙瑞金看向教授,语气平和却极具分量:
“教授,我认为李明远同志的观点,不是保守,而是远见 。我们的发展,不能只看今天的数字,更要看明天的可持续性。”
全场鸦雀无声。
刚才还在嘲笑李明远的学员们,此刻都闭上了嘴。沙瑞金是这期学员中的“班长”,级别最高,背景深厚,他的表态,基本就是定调。
李明远看着沙瑞金,两人隔空点了点头。
一种叫做“知己”的默契,在空气中悄然流淌。
……
深夜,学员宿舍3002室。
两杯清茶,热气袅袅。
李明远和沙瑞金相对而坐,没有了白天的喧嚣,这里的对话更加推心置腹。
“明远啊,今天在课堂上,你可是捅了马蜂窝了。”
沙瑞金笑着吹了吹茶沫,“据我所知,你所在的吕州市,最近正在搞那个亚洲最大的大学城项目吧?你今天这番话,是在批评你的老领导李达康?”
“我是对事不对人。”
李明远苦笑一声,“实不相瞒,沙书记(尊称),我就是因为反对这个大学城项目,跟达康市长在常委会上拍了桌子,才被高育良书记送来党校‘冷静冷静’的。”
“哦?”
沙瑞金来了兴趣,放下茶杯,“为了一个理念,敢跟顶头上司拍桌子,甚至丢了分管权。明远,你这股子倔劲儿,倒是让我想起了一位老首长。”
“让您见笑了。我只是觉得,为官一任,得对得起头顶的乌纱帽,更得对得起脚下的土地。”
李明远看着窗外的月色,语气幽幽:
“吕州的财政底子我清楚,那个大学城一旦烂尾,吕州十年都翻不了身。我拦不住,但我得把话说明白。”
沙瑞金深深地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小一轮的年轻人。
他在李明远身上,看到了一种在这个浮躁年代极度稀缺的品质——清醒 与 担当 。
既有搞经济的霹雳手段(他听说过吕州广场),又有守底线的政治定力。这样的人才,正是国家急需的。
“好一个对历史负责。”
沙瑞金站起身,走到书桌前,拿起那本他常看的《国富论》,轻轻拍了拍:
“明远,这次党校学习,对你来说不是流放,是沉淀 。汉东的情况很复杂,赵立春同志搞经济有一套,但也留下了不少隐患。象你这样的干部,将来是要挑大梁的。”
这句话的分量极重。
这不仅仅是鼓励,更是一种政治期许 ,甚至是某种未来的承诺 。
“谢谢瑞金书记教悔。”
李明远起身,真诚地说道,“无论将来在哪里,我都会记住您今天在课堂上的那次声援。”
“哎,不仅是声援。”
沙瑞金爽朗一笑,主动给李明远续上了水:
“更是共鸣 。明远,咱们虽然不在一个省,但以后关于经济、法治方面的思考,要多交流。汉东的‘吕州模式’,我有机会一定要去实地看一看。”
这一夜,3002室的灯光亮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