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的春节刚过，汉东大地还沉浸在千禧龙年的喜庆馀韵中。
大街小巷播放着《相约九八》的馀音，人们对新世纪充满了盲目的乐观与憧憬。但在吕州市委大院这方小小的天地里，一场关于权力更迭与路线之争的暗流，却比倒春寒还要凛冽。
关于副市长李明远将赴中央党校脱产学习半年的红头文档，已经正式下发到了各局委办。
在官场那些嗅觉伶敏的老油条们看来，这无疑是一次体面但无奈的“流放”。
谁都看得出来，新任市长李达康正摩拳擦掌，准备在吕州南郊搞那个号称“亚洲最大”的大学城项目。这是一个需要举全市之力、负债百亿的超级工程。而一直坚持“量力而行、防范债务风险”的李明远，无疑成了李达康战车上最大的阻碍。
高育良书记为了维护班子团结，也为了在省长赵立春面前展示“魄力”，最终选择了让自己的学生暂时“避嫌”。
消息传出的当晚，月牙湖畔的惠龙会所灯火通明。
赵瑞龙连开了三瓶路易十三，搂着新欢，指着窗外漆黑的湖面狂笑：“吕州的天，终于亮了！李明远这个丧门星一走，这吕州的地皮，还不都是我赵公子的？”
然而，面对外界的风言风语和赵家的弹冠相庆，当事人李明远却表现得异常平静。他正忙着在离开前，为自己的商业帝国挖好最后一道护城河。
……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吕州璀灿的夜景。脚下这座由他一手缔造的商业航母，正如同印钞机般日夜轰鸣，熙熙攘攘的人流证明了“商业综合体”模式的巨大成功。
但李明远的目光没有停留在楼下的繁华，而是投向了远处正在被推土机连夜铲平的大片农田——那是李达康规划中的“大学城”选址，也是一个巨大的吞金黑洞。
身后，宽大的真皮沙发上，坐着面色凝重的王大路和弟弟李明诚 。
烟灰缸里已经塞满了烟头，空气中弥漫着焦虑的味道。
“哥，你真要去北京？这一去就是半年啊！”
李明诚最先沉不住气，他把一份厚厚的招标文档拍在茶几上，焦急地说道：
“李达康已经疯了，大学城一期就要征地五千亩，还要配套建什么‘教师公寓’、‘商业街’。现在全吕州的开发商都疯了，像闻见血的鲨鱼一样往上扑。赵瑞龙更是成立了个‘惠龙拆迁公司’，正准备大捞一笔。咱们要是缺席，这块肥肉可就全进别人嘴里了！底下几个分公司的经理都来找我闹了，说咱们致远是不是要做缩头乌龟？”
“是啊，明远。”
一向沉稳的王大路也叹了口气，点燃了一支烟，眉头紧锁：
“现在市里风向变了，李达康在会上几次点名批评‘某些企业’缺乏进取心，显然是针对我们。银行那边也收到了风声，信贷科长今天跟我吃饭，话里话外都在暗示，如果我们不参与市里的重点工程，明年的授信额度可能会重新评估。这可是把刀架在脖子上了。”
李明远转过身，看着这两位最信任的伙伴。
灯光打在他的侧脸上，映照出一种超越年龄的深邃与冷峻。
“肥肉？明诚，大路哥，你们看到的也许是陷阱。”
李明远走到茶桌前，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语气冷静得让人心悸，仿佛在谈论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李达康太急了，他想用三年的时间，走完西方国家三十年的城市化路程。大学城项目，表面看是鲜花着锦，实则是烈火烹油。”
他坐下来，拿起那份招标文档，随手翻了两页，便扔在一边：
“你们算过帐吗？两万亩地的征迁、几十亿的基建投入，完全是靠银行贷款和财政透支在撑。吕州的财政底子我最清楚，根本兜不住这么大的盘子。现在的繁荣，是创建在沙滩上的。”
“98年金融风暴的馀波还没过去，国家宏观调控的闸门随时会落下。一旦银根收紧，或者土地卖不到预期的天价，这个资金链瞬间就会断裂。到时候，谁手里地多，谁死得越快。赵瑞龙想吃肉，我就怕他最后连骨头渣子都吐不出来。”
李明远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天花板，语气不容置疑：
“我走之后，吕州必有大变。为了致远的生存，我留给你们三个锦囊 ，必须严格执行，谁也不能打折扣。”
“第一， 战略收缩，坚决不碰大学城 。”
李明远盯着李明诚的眼睛，严厉地说道：“哪怕李达康亲自点将，哪怕赵瑞龙用激将法，哪怕银行行长上门逼宫，也要以‘资金紧张、专注于商业运营’为由推脱。让他去找赵瑞龙，让赵家去填那个无底洞。记住，有时候不亏就是赚。我们现在的现金流，是我们的命根子，一分钱都不能埋进烂尾楼里。”
“第二， 深耕存量，现金为王 。”
“利用这半年时间，把吕州广场的运营做精，物业服务做透。把我们手里的社区商业做成标杆。半年后，当大学城那边出现资金链危机，工程款拖欠的时候，我们手里握着现金，才是真正的爷。到时候，会有无数优质资产排着队求我们低价收购。”
“第三……”
李明远看向王大路，目光突然变得异常深邃，甚至带着一丝狂热：
“大路哥，房地产是咱们的基本盘，但未来的风口不在地上，在天上——互联网 。”
“互联网？”王大路和李明诚面面相觑，显然对这个词还很陌生。
“对。今年是千禧年，也是中国互联网的元年。”
李明远站起身，在房间里踱步，“我在北京期间，大路哥你多往深圳 和 杭州 跑一跑。不要盯着那些盖楼的，要去盯那些写代码的。”
“我之前跟你提过的，深圳那个做实时通信软件‘oicq’的小企鹅公司，虽然现在还在亏钱，连服务器都快租不起了；还有杭州那个做黄页起家、长得象外星人的马老师，正在到处路演找钱，被很多人当成骗子。”
王大路皱了皱眉，有些不可思议：“明远，你是说那个网上聊天的东西？那玩意能赚钱？看不见摸不着的。”
“能，而且是赚大钱，比盖楼快一万倍的大钱。”
李明远笑了笑，眼中闪铄着前世记忆的光芒，那是对未来的绝对笃定。
王大路虽然对“互联网”这个虚无缥缈的东西心存疑虑，但他对李明远的眼光有着近乎盲目的信任。
“行，听你的。你在北京安心学习，家里的基本盘，我死也会守住。”
……
次日清晨，吕州火车站。
没有浩浩荡荡的送行队伍，只有妻子 林婉 一人开车送他。
站台上，汽笛声响起。
“到了那边，少喝酒，多看书。”
林婉帮他整理了一下衣领，眼中满是不舍，却又透着一股聪明女人的通透，“虽然这次看似是‘流放’，但我爸（林振东）说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中央党校那个地方，往来无白丁。你跳出了吕州这口井，或许能看到更大的天。”
“知我者，婉儿也。”
李明远握了握妻子的手，在她额头轻轻一吻，“放心吧，我不是去避难的，我是去磨刀 的。半年后我回来，吕州的天，还得变一变。”
他提起行李箱，转身走进了车厢。
随着列车缓缓激活，窗外的吕州城逐渐后退。李明远看着那座熟悉的城市，心中默默道别：
李达康，老师，还有赵公子。你们就在这大学城的泡沫里狂欢吧。等我带着‘尚方宝剑’回来的那天，希望你们还能笑得出来。
……
北京，中央党校。
初春的北京，风沙很大，但却透着一股庄严肃穆的宏大气象。
这里是中共干部的摇篮，也是无数政治新星升起的地方。
李明远办完入学手续，拿着宿舍钥匙，穿过幽静的校园。
中青班的学员，大多是来自各省的厅局级后备干部，或者是象他这样优秀的年轻副厅级。这里没有官大一级压死人，大家互称“同学”，但每个人背后的能量都深不可测。
302宿舍。
这是一个简单的双人间。
李明远推门进去时，发现另一张床上已经铺好了被褥，整整齐齐，像部队的内务一样。书桌上摆着几本厚厚的《资本论》和关于宏观经济的内参。
“看来是个严谨的舍友。”
李明远笑了笑，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就在这时，门开了。
一个身材高大、面容方正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夹克，手里提着暖水瓶，虽然衣着朴素，但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沉稳气度。
看年纪，约莫三十五六岁，比李明远大一些。
两人目光相对。
李明远心中猛地一跳。
这张脸，他太熟悉了！虽然比记忆中年轻了二十岁，少了几分封疆大吏的沧桑，多了几分锐意进取的英气，但他绝对不会认错。
那是二十年后空降汉东，以雷霆手段扫清“赵家班”和“汉大帮”的终极执剑人。
“你好，我是新来的学员，汉东省吕州市的李明远。”
李明远强压下内心的惊涛骇浪，主动伸出了手，露出一个谦逊的微笑。
中年男子放下暖水瓶，擦了擦手，有力地握住了李明远的手，声音醇厚而温和：
“你好，我是福建省某市的沙瑞金 。”
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