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十一月初的下午,天色总是暗得特别早。
不过下午四点,图书馆落地窗外的天空已经呈现出一种沉静的灰蓝色。远处教学楼的哥特式尖顶在暮色中只剩下模糊的轮廓,近处的梧桐树叶子几乎落尽,枝桠伸展着,像用炭笔在天空画出的线条。
宋雨晴坐在图书馆三楼靠窗的位置,面前摊开一本厚重的艺术市场分析报告。书页边缘贴满了彩色标签,空白处是她用细黑水笔做的密密麻麻的笔记。
她已经在这里坐了整整三个小时。
左手边的咖啡杯已经空了,杯底残留着深褐色的痕迹。右手边堆着五六本参考书,最上面那本的封皮上写着《全球当代艺术拍卖市场二十年回顾》。
她揉了揉有些发酸的后颈,视线从密密麻麻的文字上移开,望向窗外。图书馆里很安静,只有偶尔翻书的声音和敲击键盘的轻响。暖气开得很足,空气里有旧纸张、咖啡和地板蜡混合的味道。
来伦敦已经一个月了。
这一个月里,她的生活简单到近乎单调:公寓、学校、图书馆、偶尔去博物馆或画廊。每天七点起床,准备简单的早餐,然后步行二十分钟到学校上课。下午如果没有讲座或研讨会,就来图书馆看书、写作业。晚上回家,自己做晚饭,复习当天内容,准备第二天的课。
很累,但很充实。
累是身体上的——每天要消化大量专业术语和理论框架,要阅读堆积如山的文献,要完成各种分析报告和策展方案。充实是心理上的——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在吸收、在成长,那些曾经在实践中模糊感受到的东西,正在被系统的理论知识清晰地勾勒出来。
手机在桌上轻轻震动了一下。
宋雨晴看了一眼,是母亲发来的微信:“晴晴,伦敦降温了,记得多穿衣服。最近学习忙吗?注意休息。”
她嘴角浮现出笑意,回复:“知道了妈,我会注意的。学习还好,能跟上。你和爸也要保重身体。”
刚放下手机,屏幕又亮了一下。的聊天提示,有人了所有人。
她本来不打算点开——同学群总是很热闹,各种转载、闲聊、广告,她通常只是默默看着,很少参与。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手指还是划开了屏幕。
群里正在讨论什么,消息刷得很快。
“看到了看到了!太般配了!”
“婚礼现场简直像电影!”
“秦砚真的完全不一样了,眼神里都是温柔。”
“沈清澜那件婚纱听说定制就花了七位数”
宋雨晴的手指停在屏幕上。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不疼,但有种微妙的、难以言说的感觉。
她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虽然她没有特意关注,但秦砚和沈清澜的婚期,她是知道的。不仅知道,还记得很清楚——十月的最后一个周日,就在今天。
伦敦时间比国内晚八个小时。现在这里下午四点,国内应该是午夜十二点。婚礼应该已经结束了,照片开始流传出来。
她盯着屏幕,看着那些飞快滚动的文字,看着那些感叹号和表情包。有几张照片被发了出来,大概是参加婚礼的同学现场拍的。
第一张是两人的背影。秦砚穿着黑色礼服,沈清澜一袭白纱,他们并肩站在鲜花拱门下,背对着镜头。阳光从侧面照过来,在婚纱上跳跃出细碎的光。照片有些模糊,但那种幸福的气息几乎要透过屏幕溢出来。
第二张是交换戒指的瞬间。秦砚托着沈清澜的手,正将戒指缓缓戴进她的无名指。两人都低着头,神情专注而郑重。照片抓拍得很好,光线柔和,构图讲究,像是专业摄影师的作品。
第三张是亲吻的镜头。秦砚一手托着沈清澜的后颈,一手环着她的腰,俯身吻她。沈清澜闭着眼睛,睫毛很长,脸上有泪痕,但嘴角上扬。背景虚化成一片柔和的光斑。
宋雨晴静静地看着这些照片。
很奇怪,她的内心异常平静。没有刺痛,没有酸楚,没有不甘,也没有遗憾。就像看着某个遥远的故事,某个与自己无关的、美好的结局。
她甚至能客观地欣赏照片的构图和光线,能看出婚礼策划的用心,能感受到画面中满溢的幸福。
时间真是奇妙的东西。
一年前的今天,她大概会心碎得无法呼吸。半年前的今天,她可能还会感到一丝苦涩。但现在,此刻,坐在这座陌生城市的图书馆里,她只觉得平静,甚至欣慰。
是的,欣慰。
秦砚值得这样的幸福。他经历过那么多,承受过那么多,终于找到了真正适合他的人。沈清澜也值得——那个从大学时代就暗恋他、却因为尊重他的婚姻而始终保持着距离的女人,终于等到了属于自己的圆满。
而她,宋雨晴,也终于走出了那片泥泞,找到了自己的方向。
她放大了其中一张照片,仔细地看着秦砚的脸。照片里的他笑着,笑容里有种她从未见过的轻松和释然。眼睛很亮,眼神温柔,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被爱包围的柔软气息。
,!
真好。
她心里轻轻地说。
然后她退出了照片,关掉了群聊界面。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她自己模糊的倒影。
倒影里的女人扎着简单的马尾,素面朝天,穿着米白色的高领毛衣,外面套着深灰色的开衫。眼睛下有淡淡的黑眼圈,是熬夜看书的结果。但眼神很清澈,很沉静,没有迷茫,没有不安。
和一年前那个在婚姻里患得患失、在离婚后不知所措的她,已经判若两人。
宋雨晴端起冷掉的咖啡,喝了一口。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她皱了皱眉,但还是咽了下去。
窗外,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图书馆里的灯一盏盏亮起,在玻璃窗上投下温暖的倒影。远处街道上的路灯也次第亮起,车灯汇成流动的光河。
她重新翻开面前的书,找到刚才看到的地方。是关于艺术市场周期性波动的分析章节,枯燥但重要。她拿起笔,准备继续做笔记。
但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停顿了几秒。
她还是拿出手机,点开了那个已经很久没有点开的对话框——和秦砚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一年多前,是她发的最后一条消息,他没有回复。
她输入了几个字:“新婚快乐,祝你们幸福。”
然后删掉了。
又输入:“看到你们的婚礼照片了,很般配。衷心祝福。”
又删掉了。
最后,她什么也没有发。只是退出了对话框,关掉了微信,将手机调成了静音模式,屏幕朝下扣在桌面上。
有些祝福,不需要说出口。有些放下,不需要仪式。
她知道,秦砚和沈清澜会幸福的。而她自己,也正在通往幸福的路上。两条曾经相交又分离的轨迹,如今各自延伸向不同的远方,都很好。
图书馆的暖气发出轻微的嗡鸣声。邻座的金发女孩收拾书本离开了,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远处有管理员推着书车经过,车轮滚过地面的声音规律而催眠。
宋雨晴深吸一口气,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文字上。
“艺术市场的周期性波动往往与经济大环境、社会文化趋势以及资本流向密切相关。以2008年金融危机为例,全球艺术市场在经历短暂震荡后,呈现出明显的结构性调整”
她一字一句地读着,手中的笔在笔记本上快速移动。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深,图书馆里却依然明亮温暖。在这个距离故乡八千公里的地方,在这个堆满书籍的角落,她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平静和方向。
偶尔抬头看向窗外,能看到自己的倒影和窗外夜色重叠在一起。倒影中的女人神情专注,眼神坚定,正在为自己想要的未来,一笔一划地努力着。
过去已经真正过去了。
而未来,正在她手中的书页间,在她笔下的字句里,在她每一天踏实的步伐中,缓缓展开。
她端起咖啡杯,发现已经空了。于是合上书,拿起手机和笔记本,起身走向借阅区,准备再找几本相关的参考书。
走过一排排高大的书架时,她的脚步轻盈而坚定。
窗外,伦敦的夜雨开始淅淅沥沥地落下,打在玻璃窗上,晕开一圈圈模糊的光晕。而图书馆内,灯火通明,安静而温暖,像一座知识与时间的岛屿。
宋雨晴在艺术史分类的书架前停下,仰头寻找需要的书目。灯光从头顶洒下来,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
这一刻,她的内心平静而充实。
真心祝福那对遥远的新人,也全心全意地,专注于自己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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