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阶陡峭湿滑，仅容一人通行。
下方传来的恐怖咆哮和疯狂气息，如同实质的毒浪，沿着狭窄的通道向上席卷。岩鹰和阿叶回头望去的瞬间，只觉得一股阴寒刺骨、粘腻腥臭的恶风扑面而来，几乎让他们窒息。
涧底那片橘黄的火光区域，此刻已被翻滚的黑绿色毒雾吞噬大半。雾气中，一道扭曲膨胀的身影正以匪夷所思的速度扑来，所过之处，岩壁被腐蚀出“嗤嗤”白烟，逃窜稍慢的人群发出凄厉的惨嚎，随即戛然而止——那是被毒雾卷入、瞬间毙命的声响。
“灰头叔！”岩鹰声音发紧，手按向腰间长刀。阿叶更是抽刀出鞘，刀锋在昏暗光线下微微颤抖。
张翎没有回头。
他甚至没有停下向上攀爬的脚步，依旧那副佝偻迟缓的模样，一步一步，踏在湿漉漉的石阶上。只是浑浊的眼睛微微眯起，仿佛在感受身后那急速逼近的、混合了疯狂、怨毒与诡异虫性的气息。
“百蛊傩面”张翎沙哑的声音在石阶间轻轻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巫咸氏倒是舍得下本钱。这种损人不利己的邪器，也敢给后辈用。”
他说话间，身后那道黑绿色身影已然追至石阶下方！
“老狗——！！！”
蚩戾——或者说蛊面怪物——裂开的巨口中发出重叠嘶哑的咆哮，复眼中幽绿光芒大盛！他根本不走石阶，四肢并用，乌黑尖锐的指甲深深抠进湿滑的岩壁，如同巨大的壁虎般向上疾爬！速度比在平地奔跑更快三分！
黑绿色的毒雾如同有生命般，顺着岩壁向上蔓延，所过之处，苔藓枯萎，岩石表面泛起泡沫，散发出令人作呕的酸腐气味。几块松动的碎石被他攀爬的力道震落，滚下石阶，砸向下方逃窜的人群，又引起一片惊恐的尖叫。
“小心毒雾！”阿叶急声提醒，就要挥刀去斩那些蔓延上来的雾气。
“退后。”
张翎终于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面向下方急速逼近的怪物。
他佝偻的腰背依旧弯着，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浑浊的眼睛，此刻清晰地倒映出蚩戾那可怖的形态——裂至耳根的巨口，密布的复眼，额头的虫目，皮肤上暗紫色的虫壳斑块，以及周身翻滚的、蕴含无数毒虫虚影的黑绿毒雾。
张翎口中轻轻吐出四个字。
没有掐诀，没有念咒，甚至没有明显的动作。
但以他为中心，石阶周围的空气，骤然改变了流向。
原本顺着涧底向上涌的湿冷气流，仿佛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梳理、驾驭，化作一道道柔韧而迅疾的“风绳”。这些风绳无形无质，却真实存在，它们缠绕上张翎、岩鹰、阿叶三人的身躯，却不束缚动作，反而提供着一股轻盈的托举之力。
与此同时，另一部分气流在张翎身前急速旋转、压缩，形成一面半透明的、剧烈扰动的“风盾”。盾面并不厚重，却以极高的频率震颤着，将弥漫上来的黑绿色毒雾搅散、吹离，无法近身。
这便是地煞七十二术之一的【御风】。
非是呼风唤雨的大神通，而是对气流最精微的感知与驾驭。张翎五品丹劲修为，气血沟通天地，对周身环境的变化敏锐到极致。此刻以丹气为引，意念为缰，驾驭石阶间本就存在的山风涧流，化作护身、挪移的助力。
说时迟那时快，蛊面蚩戾已然扑至张翎下方不足三丈之处！
“死——！”
他裂开的巨口猛地张开到极限，喉咙深处幽绿光芒汇聚！
“噗！”
一道粘稠如胶、颜色黑绿、表面布满细密虫卵状颗粒的毒液，如同箭矢般激射而出！毒液所过之处，空气被腐蚀出清晰的轨迹，发出“滋滋”的骇人声响，腥臭扑鼻，显然蕴含着极其猛烈的虫毒与腐蚀之力！
这一口毒液喷射，速度奇快，覆盖范围又广，几乎封死了上方石阶所有闪避空间！
岩鹰和阿叶瞳孔骤缩，想要挥刀格挡，却根本来不及！
张翎脚步未动，只是右手衣袖朝着斜下方轻轻一拂。
身前那面剧烈震颤的“风盾”陡然倾斜、变形，化作一道弧形的风墙，恰恰挡在毒液喷射的轨迹上！
“嗤——！！！”
毒液撞上风墙，发出滚油泼雪的刺耳声响！黑绿色的毒液被高速旋转、震动的气流强行带偏、分散、甩飞！大部分毒液被甩向侧方的岩壁，岩壁立刻被腐蚀出大片坑洞，冒出滚滚浓烟；小部分毒液则被反向吹拂，竟朝着下方的蚩戾溅射回去！
蚩戾复眼中幽光一闪，不闪不避，周身黑绿毒雾翻涌，将溅回的毒液尽数吞噬吸收，反而让雾气又浓郁了几分。他四肢猛地在岩壁上一蹬，庞大的身躯借力向上猛蹿，乌黑的利爪撕裂空气，带着刺耳的尖啸，直抓张翎面门！
这一扑，势大力沉，速度更是快得留下残影！爪风未至，那股混合了虫毒、尸臭、怨念的腥风已经压得人喘不过气！
张翎依旧未退。
他脚下轻轻一错，身形随着石阶间气流的自然流转，向左侧“滑”开半步。这半步滑得妙到毫巅，看似随意，却恰好避开爪击最凌厉的锋芒。同时，缠绕周身的“风绳”轻轻一扯，让他的动作显得更加飘忽不定，仿佛一片随风摇摆的落叶。
“撕啦——！”
乌黑利爪擦着张翎的衣襟掠过，将破旧的麻布衣衫撕开一道口子，却未能触及皮肉。利爪狠狠抓在后方岩壁上，坚硬的岩石如同豆腐般被掏出五个深洞，碎石四溅！
一击不中，蚩戾复眼中凶光更盛！他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怪响，周身毒雾猛然沸腾！雾气中那些毒虫虚影仿佛活了过来，蜈蚣、毒蝎、瘴蝇、蚀骨蚁密密麻麻，铺天盖地，顺着岩壁、石阶、空气，从四面八方朝着张翎三人涌来！
这些毒虫虚影并非实体，却比实体更可怕！它们由精纯的虫毒、怨念、巫力凝聚而成，专噬气血，污秽神魂，寻常武者被其缠上，立刻气血衰败，神智昏沉，最终化为脓血！
更麻烦的是，数量太多了！成百上千，无孔不入！【御风】之术形成的气流扰乱，只能偏转、延缓，却无法彻底阻隔这些无孔不入的虚影虫群！
“灰头叔！”岩鹰挥刀疾斩，刀锋过处，几只毒蝎虚影溃散，但更多的虫影绕过刀光，扑向他的面门。阿叶也是左支右绌，短刀舞得密不透风，额角却已渗出冷汗，呼吸开始不畅——仅仅是抵挡虫影，就在飞速消耗他们的体力和气血。
张翎眉头微皱。
【御风】之术擅长周旋、挪移、偏转攻击，对付实体攻击和范围性的毒雾效果显着。但这种纯粹由负面能量凝聚、数量庞大又无孔不入的虫影，却是有些麻烦。需得以更霸道、更炽烈的力量，正面碾碎、净化。
他心念微动，体内沉寂的气血开始加速流转，五脏六腑之中，心火升腾，肺金铮鸣，一股更加磅礴阳刚的力量在酝酿。但就在他准备转换法门，以丹气彻底清场之时——
怀中，那柄一直贴身收藏、以兽皮包裹的残缺石扇，突然轻轻一震。
一股微弱的、却无比清晰的酥麻感，顺着兽皮，透入张翎胸膛。
这感觉像是沉睡的猛兽，被外界的阴邪气息惊醒，不耐烦地翻了个身。
张翎心中一动。
他一边维持【御风】之术，抵挡虫影和下方蚩戾的扑击，一边空出左手，探入怀中，握住了那柄石扇的扇柄。
入手冰凉粗糙，与往常无异。
但当他将石扇从怀中抽出的刹那——
“噼啪！”
一声极其细微、却清脆无比的爆响，从扇骨与残缺扇面的连接处迸发！
紧接着，一点微弱得如同火星、却纯粹到极致、明亮到刺眼的湛蓝色雷光，在扇骨表面一闪而逝！
这雷光出现得突兀，消失得也快，仿佛只是幻觉。
然而，就在这雷光闪现的瞬间！
“吱——！！！”
那些正疯狂扑击的毒虫虚影，如同遇到了世间最可怕的天敌，齐齐发出尖锐到极致的恐惧嘶鸣！距离石扇最近的几十只虫影，直接“噗”地一声溃散成黑烟，消散得无影无踪！稍远一些的虫影，更是如同潮水般向后狂退，挤作一团，瑟瑟发抖，再不敢上前！
就连下方正欲再次扑击的蛊面蚩戾，动作也是猛地一滞！
他额头上那两只猩红的虫目，死死盯住张翎手中那柄看似破旧不堪的石扇，复眼中幽绿的光芒剧烈闪烁，流露出本能的忌惮与一丝惊疑。
那是什么东西？！
仅仅是一丝微不可察的雷光余韵，竟然让百蛊傩面召唤的毒虫精魄恐惧到这种程度？！那雷光中蕴含的气息至阳至刚，浩大威严，仿佛天空的愤怒，对一切阴邪、污秽、虫豸之物，有着天生的克制与净化之能！
张翎低头，看了看手中平静下来的石扇，又抬眼看向下方忌惮不前的蚩戾和畏缩不散的虫影，心中了然。
这柄得自上古遗迹的残缺石扇，果然不凡。虽已残破，灵性沉寂，但本身材质与内部残留的符文，依旧让它对雷霆之力有着天然的亲和与储存能力。平日里蛰伏不动，此刻被大量阴邪虫毒气息刺激，竟自行激发了一丝微弱的雷霆火花。
虽只是一丝，且不受控制，一闪即逝，但其本质极高，恰恰是这类蛊毒巫术的克星。
不过，也仅此而已了。这石扇毕竟残缺太甚，这点雷光，吓退虫影可以，想伤到有傩面和噬灵环护体的蚩戾，却还远远不够。
果然，蚩戾在最初的惊疑之后，复眼中很快重新被疯狂与暴戾充斥。他裂开巨口，发出嘶哑的嘲笑：“嗬嗬老狗还以为是什么宝物原来只是个破烂吓唬虫子可以想凭它保命做梦！”
话音未落，他周身毒雾再次翻腾，这一次，雾气更加凝实，隐隐化作一条条黑绿色的毒蟒虚影，昂首吐信，阴冷的目光锁死张翎！
而那些退却的毒虫虚影，在傩面力量的强行驱使下，也重新开始汇聚，虽然依旧畏惧石扇的方向，却缓缓围拢上来，封堵退路。
石阶上方，狭窄湿滑，下方强敌虎视眈眈，虫影重重围困。
局势，并未因那一闪而逝的雷光有根本改变。
岩鹰和阿叶背靠着冰冷岩壁，握刀的手心满是汗水，呼吸粗重。他们看着灰头叔手中那柄似乎又变回普通石头的扇子，心中刚升起的一丝希望，又渐渐沉了下去。
张翎却缓缓抬起了左手，将石扇重新插回怀中。
他抬起头，看向下方气息越发凶狂、准备发动更强一击的蛊面蚩戾，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一丝冷意。
“破烂？”
他沙哑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摇了摇头。
“也罢。”
“既然你嫌这雷光太弱”
张翎佝偻的腰背，一寸寸挺直。
体内那口沉寂的金丹，骤然加速旋转！五脏之气升腾，心火燎原，肺金肃杀，肝木勃发，肾水奔涌，脾土厚重！五气朝元，尽数汇入丹田那一点璀璨金芒之中！
石阶间的气流，毫无征兆地狂暴起来！不再是之前【御风】之术的精细驾驭，而是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搅动，形成一道道混乱的、呼啸的旋风！吹得人衣衫猎猎作响，几乎站立不稳！
张翎缓缓抬起了右拳。
拳面之上，皮肉之下，一点纯粹到极致、凝练到极致、沉重到极致的金色光芒，隐约透出。
他的目光越过翻腾的毒雾，越过狰狞的虫影，越过蚩戾那扭曲可怖的蛊面，最终，落在了对方疯狂闪烁的复眼深处。
落在了那具被傩面侵蚀、被虫毒充斥、被怨念包裹的躯壳之内。
落在了那颗仍在跳动的心脏之上。
“那就让你看看”
张翎开口，声音不再沙哑，而是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铿锵质感，每一个字都仿佛有千钧之重，砸在石阶之间，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什么叫真正的——”
话音未落，他脚下那湿滑的石阶，轰然炸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