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阶炸裂的轰鸣,压过了涧底永恒的水声。
碎石如雨迸溅,烟尘混合着湿气腾起。在那一片混乱的遮蔽中,张翎佝偻的身影消失了。
不是消失。
是快到了极致!
蛊面蚩戾复眼中幽绿光芒疯狂闪烁,密集的复眼结构将四周景象分割成无数碎片,高速处理着每一丝光线、每一道气流的变化。可即便如此,他也只捕捉到一道模糊的、淡金色的残影,从前方的烟尘中猛然突进,撕开翻滚的黑绿毒雾,瞬息间便已侵入他身前三尺之地!
好快!比之前【御风】周旋时快了何止数倍?!
蚩戾心中警兆狂鸣!额头的猩红虫目剧烈转动,周身毒雾本能地收缩、凝聚,在身前形成数面粘稠厚重的毒障,同时裂开的巨口再次张开,幽绿光芒急速汇聚,就要喷吐更猛烈的毒液!
但他的所有反应,都在那道淡金色身影的计算之中。
张翎突进的身形,在触及毒障前的刹那,毫无征兆地向右微侧,脚下步伐连环交错,如同猛虎跃涧前的蓄势调整,明明快若闪电,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充满爆发韵律的节奏感。这一步侧移,恰到好处地避开了毒障最厚实的正面,也让蚩戾即将喷吐的毒液失去了最佳角度。
紧接着,张翎脊背微弓,肩胛骨如同猛虎耸起,右拳收于腰际,拳面之上那点隐约的金芒此刻凝实如针尖!
虎形——蓄势!
没有惊天动地的气势外放,所有力量都内敛于拳,压缩于一点。可正因如此,那股引而不发的恐怖威胁感,让蚩戾浑身的虫壳斑块都炸立起来,复眼中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惊惧!
他狂吼一声,不再试图瞄准,巨口中积蓄的幽绿毒液如同开闸洪水,朝着侧前方胡乱喷涌!同时乌黑的利爪不顾一切地向前撕抓,周身毒雾更是疯狂涌动,化作无数细小的毒刺,朝着张翎攒射!
毒液如瀑,利爪如网,毒刺如雨!
这是毫无保留的、覆盖式的疯狂攻击!不求精准,只求将身前所有空间彻底淹没!他就不信,这老匹夫还能躲开!
张翎确实没有躲。
他也无需再躲。
蓄势已满,锋芒当露!
收于腰际的右拳,如同压抑到极限的火山,轰然爆发!
拳出!
没有风声,没有气爆,甚至没有耀眼的金光。
只有一道凝练到极致、沉重到极致的淡金色拳罡,从拳面透出,笔直向前!
这拳罡初时仅如鸽卵大小,离拳三尺便已膨胀至碗口粗细,色泽内敛,不如之前丹气那般炽烈张扬,却多了一股无坚不摧、无物不破的惨烈肃杀之意!拳罡边缘的空气剧烈扭曲,发出低沉的、仿佛布帛被强行撕裂的呜咽声!
金行——肺气主杀——虎形劈拳!
这一拳,凝聚了张翎踏入五品丹劲以来,对武道杀伐之意的全部理解!更灌注了星回寨覆灭的血仇、对巫咸氏横行霸道的愤懑、以及对眼前这癫狂虫傀的冰冷厌恶!
拳意所至,万邪辟易!
“嗤——!!!”
淡金拳罡与幽绿毒液洪流正面碰撞!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令人牙酸的、高速腐蚀与湮灭的声响!那足以将精铁融穿、让地阶强者退避三舍的剧毒洪流,在接触到淡金拳罡的刹那,如同烈日下的残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蒸发!拳罡去势稍缓,色泽微微黯淡,却依旧坚定无比地向前推进,将毒液洪流从中劈开,一分为二!
分开的毒液溅射到两侧岩壁,岩壁瞬间腐蚀出两道深深的沟壑,黑烟滚滚!而拳罡已穿透毒液,迎面撞上蚩戾撕抓而来的乌黑利爪!
“咔嚓!!!”
清脆的骨裂声响起!
蚩戾那只布满虫壳、坚硬逾铁的右手利爪,在接触到拳罡的瞬间,五根乌黑指甲齐齐崩断!紧接着指骨扭曲、碎裂!拳罡蕴含的恐怖穿透力与震荡之力,沿着手臂骨骼向上蔓延,小臂、肘关节、大臂一连串细密的碎裂声如同爆豆般响起!
“呃啊——!!!”
蚩戾发出一声凄厉的、非人的惨嚎!右臂软软垂下,扭曲成一个诡异的角度,显然里面的骨骼已经寸寸断裂!
但这还没完!
淡金拳罡击溃毒液、碎断利爪之后,体积已然缩小近半,色泽也更加暗淡,却依旧带着一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惨烈意志,狠狠撞在蚩戾匆忙凝聚于胸前的、最厚实的一面黑绿毒障之上!
“噗!”
如同重锤击破败革!
毒障应声而破!拳罡长驱直入,结结实实印在了蚩戾的心口位置!
接触的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
蚩戾庞大的身躯猛然一僵,裂开的巨口保持着惨叫的姿势,复眼中的幽绿光芒凝滞,额头猩红的虫目停止了转动。`快¨
他低下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胸口。
那里,墨绿色的锦缎劲装已然碎裂,露出下方暗紫色的虫壳斑块。斑块中央,一个清晰的、微微凹陷的拳印,正烙印其上。拳印周围没有血迹,没有破损,甚至虫壳都没有裂开。
!但蚩戾能感觉到,一股难以形容的、灼热又冰冷的力量,穿透了虫壳,穿透了肌肉,穿透了骨骼的缝隙,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精准无比地刺入了他的胸腔,刺向了他那颗在傩面侵蚀下早已异变、却依旧维系着生机的——心脏!
透体而入!丹劲透体!
张翎这一式虎形劈拳,真正的杀招,并非拳罡表面的破坏力,而是拳意凝聚、丹劲渗透的“透”字诀!力量凝于一点,无视表层防御,直透内脏要害!这是对力量掌控达到极高境界后,才能施展的绝杀手段!
“不可能”蚩戾喉咙里挤出破碎的音节,复眼中的幽绿光芒开始剧烈闪烁、明灭不定,额头的虫目渗出粘稠的液体。
他能感觉到,那股灼热又冰冷的力量,已经触及了心脏。
然后,轻轻一“握”。
“砰。”
一声沉闷的、仿佛熟透果子被捏碎的轻响,从蚩戾胸腔内部传来。
不是爆炸,不是撕裂,就是那样干脆利落的、彻底的碎裂。
蚩戾庞大的身躯再次剧烈一颤,所有的动作、所有的表情、甚至眼中最后那点疯狂的神采,都在这一刻定格。
裂开的巨口缓缓闭合,复眼中的幽绿光芒如同风中残烛,迅速熄灭,最终化作两团死寂的黑暗。额头的猩红虫目黯淡下去,渗出最后几滴浑浊的液体,便再也不动。
周身翻腾的黑绿毒雾,失去了力量源泉,开始剧烈动荡、消散。雾气中那些毒虫虚影发出凄厉的哀鸣,身形扭曲溃散,化作缕缕黑烟,融入四周空气,最终消失无踪。
左臂上那条暗金色的“噬灵环”,乌光急速黯淡,环身发出细微的“咔嚓”声,浮现出几道裂痕,随即光芒彻底熄灭,变成了一件死物。
脸上那张诡异可怖的“百蛊傩面”,灰暗的颜色迅速褪去,变得惨白,表面那些蠕动的“鳞片”纹路平复、僵硬,最后“咔”的一声轻响,从中间裂开一道缝隙,从蚩戾脸上脱落,掉在湿漉漉的石阶上,摔成几块碎片。碎片迅速风化、朽坏,化作一撮灰白色的粉末,被山风吹散。
傩面脱落,露出了蚩戾原本的脸。
苍白,英俊,却扭曲僵硬,嘴角还残留着撕裂的伤口,双眼圆睁,瞳孔扩散,里面充满了无尽的惊骇、不甘、以及对死亡的恐惧。心口那个拳印依旧清晰,皮肤下的暗紫色虫壳斑块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变回正常的肤色,却又迅速蒙上一层死寂的灰白。
他晃了晃,庞大的身躯如同被抽去了所有支撑,向前扑倒。
“噗通。”
沉重的躯体砸在湿滑的石阶上,溅起一片水花,又顺着陡峭的阶梯向下滚落几级,才被一块凸起的岩石挡住,歪斜着瘫在那里,一动不动。
鲜血,这才缓缓从他嘴角、耳孔、鼻孔渗出,颜色暗红近黑,带着一股甜腥的异味。
石阶上下,一片死寂。
只有涧水在远处轰鸣,山风在狭窄通道间呜咽。
岩鹰和阿叶死死靠在岩壁上,握刀的手僵硬着,眼睛瞪得滚圆,嘴巴微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们看着那个瘫倒的尸体,看着那曾经骄横霸道、不可一世的巫咸氏三少主,此刻如同破布袋般歪在石阶角落,生机全无。
死了?
就这么死了?
被灰头叔一拳打死了?
刚才那电光石火间的交锋,那淡金色的拳罡,那毒液溃散、利爪崩碎、毒障洞穿的景象,还有最后那一声沉闷的、从胸腔内部传出的轻响如同烙印般刻在他们脑海,带来无与伦比的震撼,以及一种近乎虚幻的不真实感。
张翎缓缓收拳,站直的身体微微晃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惯常的佝偻姿态。他脸上没有什么大仇得报的畅快,也没有越级强杀的得意,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苍白。
他轻轻咳嗽了两声,走到蚩戾尸体旁,弯腰,从对方左臂上褪下那条已经失去光泽、布满裂痕的“噬灵环”,又捡起地上那几块傩面碎片看了看,随手丢弃。最后,在蚩戾怀中摸索片刻,掏出了那个装着“百蛊傩面”的暗红木盒,以及几个小巧的、散发着阴冷气息的瓶罐和骨符。
这些是战利品,或许有些研究价值,也或许能换来些有用的东西。
做完这些,张翎才直起身,看向下方涧底。
那里,冥骷战巫正踉跄着追到石阶下方,恰好抬头,与张翎的目光对上。
冥骷看到了瘫倒在石阶上、生机全无的蚩戾尸体。
看到了张翎手中那条碎裂的“噬灵环”。
看到了那张化为粉末的傩面碎片。
他枯槁的脸庞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比死人还要苍白。深陷的眼窝里,最后那点跳动的绿芒如同被冰水浇灭,只剩下无边的空洞与绝望。
少主死了。
死在了这飞云涧底,死在了众目睽睽之下,死在了自己这个护道战巫眼前。
血骨巫尊最宠爱的三子巫咸氏未来的继承人之一就这么被人一拳轰杀了。
冥骷张了张嘴,想要嘶吼,想要咒骂,想要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拼命。
可胸口巫术反噬的剧痛,骨杖碎裂后修为的暴跌,以及张翎那平静目光中蕴含的、如同万丈深渊般的恐怖压力,让他所有的勇气和疯狂,都化作了冰冷刺骨的恐惧。
他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口中涌出更多的黑血,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脊梁,瘫软下去,只剩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
完了。
一切都完了。
张翎不再看他,转身,对依旧处于震撼失神状态的岩鹰和阿叶,用那恢复沙哑的、带着疲惫的声音说道:
“走。”
只有一个字。
岩鹰和阿叶猛地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他们看了看下方跪地瘫软的冥骷,又看了看前方灰头叔那佝偻却如山岳般沉稳的背影,心中翻腾的惊涛骇浪,终于缓缓平复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盲目的信任与炽热。
“是!”
两人齐声应道,声音还有些发颤,却无比坚定。
他们最后看了一眼石阶上蚩戾的尸体,转身,跟上张翎的脚步,向着石阶上方、那雾气弥漫的出口,一步步走去。
脚步声在湿滑的石阶上回响,渐行渐远。
只留下涧底一片死寂的废墟,一具逐渐冰冷的尸体,一个瘫软如泥的战巫,以及无数双躲在阴影中、充满了敬畏、恐惧与复杂难言情绪的眼睛。
今日之后,巫咸氏三少主蚩戾,殁于飞云涧。
而“灰头”之名,必将如惊雷,炸响西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