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杖碎裂的脆响还在岩壁间回荡。
冥骷瘫坐在地,嘴角的黑血不断渗出,枯槁身躯微微颤抖。那双跳动着绿芒的眼睛此刻黯淡无光,死死盯着张翎三人离去的方向,眼神里混杂着惊骇、屈辱,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惧。
那是什么力量?!
冥骷至今无法理解。他的血傀咒术,传承自“血骨巫尊”亲授,以精血为媒,怨魂为引,融合地脉阴煞之气,足以腐蚀精铁、污秽图腾、侵蚀祖灵庇护!寻常图腾勇士沾上半点,立刻气血枯败,沦为干尸;便是那些初步沟通地脉、踏入地阶门槛的强者,也要费尽手段才能抵挡。
可那老匹夫
没有图腾纹身亮起,没有祖灵虚影显现,没有地脉之力波动。只是抬起手,按了按虚空,吹了一口气——自己苦心凝聚的七只血傀便烟消云散!最后那道凝练如实质、炽烈如熔岩的无形气息,更是直接冲垮了血海鬼爪,连本命骨杖都遭到反噬碎裂!
这绝非图腾勇士的路子!也不是寻常地阶强者调动地脉之力的方式!那力量至阳至刚,沛然莫御,仿佛他体内藏着一口永不枯竭的熔炉,气血奔涌如大江大河,纯粹得让一切阴邪巫术都如同冰雪遇烈日!
莫非这老东西走的,是传说中上古先民淬炼己身、不假外物的纯粹武道?可那条路不是早就断绝了吗?在这西南边陲,人人皆借图腾、祖灵、地脉之力,谁会把时间浪费在打磨自己那具脆弱的肉身?
无数念头在冥骷脑中翻腾,胸口的剧痛和巫术根基受损的虚弱感却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他知道自己败了,败得彻彻底底。对方甚至没有动用真正压箱底的手段,只是随手几下,便破了自己最得意的咒术。
耻辱。深入骨髓的耻辱。
就在这时,一只苍白的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冰冷,微微颤抖,五指用力到指节发白。
冥骷艰难地转过头,对上了蚩戾那双眼睛。
那双原本总带着骄横、漠然、居高临下神色的眼睛,此刻却布满了猩红的血丝。瞳孔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疯狂燃烧——不是愤怒,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近乎癫狂的屈辱与暴戾。他苍白的脸颊肌肉不住抽搐,嘴角向下撇着,牙关紧咬,发出“咯咯”的轻响。
从小到大,蚩戾从未受过如此羞辱。
他是巫咸氏三少主,父亲是威震西南的“血骨巫尊”,母亲出身黑巫大族。从记事起,所见之人无不匍匐敬畏,所求之物无不唾手可得。便是那些大部族的长老、寨主,见了他也要躬身行礼,口称“少主”。
可今日,在这阴暗潮湿的涧底墟市,众目睽睽之下,他先是被人当众拒绝,接着护道战巫被随手击溃,最后那老匹夫更是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便如同打发苍蝇般转身离去!
那佝偻的背影,那平淡的语气,那从头到尾的漠视像是一把烧红的刀子,狠狠捅进蚩戾的心脏,又反复搅动!
他能感觉到四周投来的目光——那些原本充满敬畏恐惧的目光,此刻虽然依旧低着头,不敢直视,但那份敬畏之下,分明多了一丝别的什么是惊疑?是窃窃私语的种子?还是看笑话的意味?
不!不可能!他是蚩戾!巫咸氏三少主!这些卑贱的蛮子、商贩,怎么敢?!
“少少主”冥骷嘶哑开口,想劝说什么,“那老匹夫力量古怪不可力敌我们需从长计议”
“闭嘴!”蚩戾猛地甩开按住冥骷肩膀的手,声音尖锐得变了调。
他转身,面向张翎三人离去的石阶方向,胸膛剧烈起伏,墨绿色的锦缎劲装随着呼吸簌簌抖动。左臂上那条暗金臂环“噬灵环”仿佛感应到主人沸腾的杀意,乌光大盛,黑雾汹涌而出,几乎将他整条小臂都包裹在内!
“力量古怪力量古怪又如何?!”蚩戾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每一个字都浸着毒汁,“我巫咸氏纵横西南三百年,什么样的怪胎没碾死过?!老狗我要你死要你眼睁睁看着那两个小杂种被万虫噬心,要你那个破寨子鸡犬不留!”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几乎是在嘶吼。墟市里所有人都低着头,瑟瑟发抖,连呼吸都屏住了。谁都能听出这声音里蕴含的疯狂与怨毒。
冥骷脸色更加难看:“少主,不可冲动!那老者的力量,分明克制我族巫术,恐怕已摸到地阶门槛,甚至”
“甚至什么?!”蚩戾猛地扭头,猩红的眼睛死死瞪着他,“冥骷,你败了。你的骨杖碎了,你的巫术被破了。你丢尽了我巫咸氏的脸面!现在,还想拦我?!”
冥骷张了张嘴,却再说不出一个字。败军之将,何敢言勇?他颓然低下头,只能眼睁睁看着蚩戾一步步走向绝路。
蚩戾不再看他。他伸手探入怀中,动作缓慢而郑重,仿佛在取一件圣物。
掏出来的,是一个巴掌大小、用某种暗红色木材雕刻而成的盒子。盒子表面没有任何装饰,只刻着三道扭曲的、仿佛活物般蠕动的黑色符文。这三道符文与寻常巫咒截然不同,散发出的气息更加古老、更加邪恶。
!蚩戾左手托着木盒,右手食指在左腕上一划——指尖那乌黑尖锐的指甲轻易划破皮肤,暗红色的鲜血涌出。他将鲜血滴在木盒表面的三道黑色符文上。
“嗤”
鲜血接触符文的瞬间,如同滴在烧红的铁块上,冒出丝丝青烟。三道黑色符文骤然亮起妖异的乌光,木盒发出“咔哒”一声轻响,盒盖自动弹开。
盒内,静静地躺着一张面具。
面具不知用何种材质制成,非金非木,颜色灰暗,表面布满了细密如鳞片的纹路。面具的造型诡异至极——眼眶位置是两个不规则的深洞,边缘参差不齐,仿佛被虫蛀过;鼻梁处隆起一个扭曲的鼓包,像是某种虫类的口器;嘴巴咧开到一个夸张的弧度,嘴角向上吊起,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细如针尖的“牙齿”。整张面具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了甜腻、腐朽、腥臊的复杂气味。
最骇人的是面具表面那些“鳞片”纹路下,似乎有无数细小的东西在缓缓蠕动,使得面具在火把光芒下,呈现出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活物般的光泽。
“百蛊傩面”冥骷看到这张面具,倒抽一口凉气,眼中最后一丝光芒都黯淡下去,只剩下绝望。
这是“血骨巫尊”赐给蚩戾的保命巫器!以百年蛊母褪下的躯壳为主材,融入九十九种剧毒蛊虫的精魄,再以秘法祭炼十年而成!一旦戴上,便可暂时借用蛊母之力,化身半人半蛊的怪物,实力暴增,阴毒诡异!
但代价也同样巨大。面具中的蛊虫精魄会不断侵蚀佩戴者的神智,每一次使用,都会让人性湮灭一分。用得多了,最终会成为只知杀戮、浑浑噩噩的蛊傀!
“少主!不可!此面反噬太烈,您还未完全炼化”冥骷挣扎着想爬起阻拦。
“滚开!”蚩戾一脚将虚弱的冥骷踹开,眼中疯狂之色愈盛,“今日不杀那老狗,我蚩戾还有何面目立足西南?!”
他再不犹豫,双手捧起那张诡异的面具,缓缓举到面前。
面具内里是无数细密柔软的、如同虫足般的凸起。蚩戾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将面具扣在了脸上。
“唔——!”
面具贴合皮肤的刹那,蚩戾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闷哼!整个人剧烈地颤抖起来!
面具上的“鳞片”纹路骤然亮起幽绿色的光芒!那些细小的凸起如同活了过来,疯狂蠕动,扎进蚩戾面部的皮肤之下!眼眶处的深洞紧紧吸附住他的眼球,鼻梁处的鼓包膨胀,与他的鼻骨融合,咧开的嘴巴更是直接撕裂了他的嘴角,向两侧延伸,一直裂到耳根!
“咯咯咯咯咯”
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声从蚩戾体内传来!他的身躯开始膨胀,墨绿色的锦缎劲装被撑得紧绷,发出不堪重负的撕裂声!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浮现出大片大片暗紫色的、如同虫壳般的硬质斑块!指甲暴涨,乌黑尖锐,指尖渗出粘稠的、散发着腥臭的毒液!
“吼——!!!”
一声完全不似人声的、混合了虫鸣与兽吼的咆哮,从蚩戾裂开的巨口中爆发出来!
面具之下,那双眼睛已然变成了一对复眼,密密麻麻的复眼结构折射着幽绿的光芒,冰冷,残忍,毫无人性!他的额头上,鼓起两个拇指大小的肉瘤,肉瘤顶端裂开,露出两只不停转动的、绿豆大小的猩红虫眼!
左臂上的“噬灵环”黑雾暴涨,与面具散发的幽绿光芒交融,形成一片令人作呕的黑绿雾气,将蚩戾周身三丈之地彻底笼罩!雾气翻滚,隐约可见无数毒虫的虚影在其中穿梭——蜈蚣、蝎子、毒蛛、瘴蝇密密麻麻,窸窣作响!
墟市里的温度骤然下降,却不是寒冷,而是一种粘腻的、带着腐败气息的阴湿。火把的光芒被压制到只剩微光,所有人的皮肤上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小虫在爬动。
“嗬嗬嗬”蚩戾——或者说,戴上傩面后的怪物——转动着复眼,锁定了石阶方向。他的声音变得嘶哑重叠,仿佛有无数个虫子在同时发声:“老狗哪里走”
话音未落,他脚下的岩地猛然炸裂!
“轰!”
碎石飞溅!蚩戾的身影化作一道黑绿色的残影,带着刺耳的破空声和浓郁得化不开的腥风毒雾,朝着张翎三人追袭而去!速度之快,远超之前冥骷的血傀!所过之处,地面留下一道道被腐蚀的焦黑痕迹,空气中甜腻腐朽的气味浓烈到让人眩晕!
几个离得稍近的摊主,只是被那毒雾边缘扫到,立刻惨叫着捂住口鼻,皮肤上迅速鼓起密密麻麻的水泡,水泡破裂,流出黄绿色的脓液,恶臭扑鼻!
冥骷瘫在地上,看着那道远去的恐怖身影,又看了看四周惊恐万状的人群,心中一片冰凉。
完了。
少主动用了百蛊傩面,便是不死不休之局。要么那老匹夫被少主撕碎吞噬,要么少主被那至阳至刚的古怪力量彻底净化。
无论哪种结果,今日这飞云涧底,注定要血流成河。
而他们巫咸氏的脸面,也早已随着骨杖的碎裂,被踩进了泥泞之中。
他挣扎着爬起,抹去嘴角的黑血,眼中绿芒重新凝聚起一丝狠厉。
事已至此,只能拼了。
冥骷从怀中掏出一枚刻画着狰狞鬼面的黑色骨符,狠狠捏碎!
骨符碎裂的瞬间,一道极其隐晦的波动穿透涧底厚厚的岩层和水雾,朝着某个遥远的方向急速传去。
那是巫咸氏紧急求援的信号。
做完这一切,冥骷踉跄着,也朝着石阶方向追去。
墟市里,死寂片刻后,轰然炸开!
“跑!快跑啊!”
“巫咸氏的疯子发狂了!”
“那是百蛊傩面!沾上一点毒雾就没命了!”
人群彻底崩溃,哭喊着、推搡着,不顾一切地朝着石阶涌去,只想尽快逃离这片即将化为修罗场的地狱!摊位被掀翻,货物被践踏,火把倒地燃烧,一时间混乱不堪,惨叫连连。
而此刻,张翎三人,刚刚走到石阶中段。
下方传来的恐怖咆哮、疯狂暴涨的阴毒气息、以及人群崩溃逃窜的喧嚣,如同潮水般涌上。
岩鹰和阿叶猛地回头,看向涧底。
他们的脸色,瞬间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