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罐在干栏角落放了整整二十八天。00晓税蛧 冕费岳犊
张翎每天早晚各看一次,手指轻触罐壁感知温度,鼻尖凑近麻布缝隙捕捉气味变化。
第二十天时,那股酸馊味突然转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发酵谷物特有的醇厚气息。
第二十五天,夜里值更的猎人闻到干栏二层飘出似有若无的甜香,以为是错觉。
第二十八天清晨,张翎刚踏上木梯,脚步顿住了。
空气里弥漫的味道不对。
不是酸,不是馊,不是甜——是种混杂的、立体的、活的气味。
底层是荞麦焙烤过的焦香,中层是熟透果实般的醇郁,顶层还飘着一丝清冽的、类似薄荷但更辛辣的气息。
三种味道交织,在晨雾未散的空气里沉沉浮浮。
他快步上去,解开陶罐口的麻布。
罐内景象让他呼吸一滞。
原本浑浊的黄褐色液体,竟澄澈了许多,表层浮着一层极薄的、油润的光泽。
液体中央仍有絮状沉淀,但已不像之前那样混沌。
最奇的是气味——揭开麻布的瞬间,那股立体香气轰然散开,浓烈了十倍不止。
张翎取过竹筒,小心翼翼探入罐中,舀起半勺。
酒液在竹筒里微微晃动,颜色像稀释的琥珀,透着光能看见细密的、仍在缓缓上升的气泡。
他凑近闻,香气冲入鼻腔,直抵天灵盖——暖,烈,带着荒野草木的粗粝,后调却有一丝奇异的回甘。
指尖蘸了点,抹在舌尖。
第一感觉是辣,像嚼了生花椒,从舌尖麻到舌根。
紧接着是苦,荞麦特有的青苦味炸开。
但辣与苦褪去后,一股温热的暖流从喉咙滑下,落入胃中,散向四肢百骸。
暖意不躁,沉甸甸的,像喝了口融化的阳光。
更细微的是,暖流所过之处,气血似乎活络了些。
虽然微弱,但确确实实存在——像冬眠的蛇被惊动,懒洋洋地扭了下身子。
成了。
张翎握着竹筒的手有些抖。
不是完美的酒,离记忆里爷爷那碗澄澈烈性的荞麦酒还差得远。
但它确实是酒,能醉人、能暖身、能让气血微澜的酒。
他定了定神,重新扎紧麻布。
现在还不到开罐的时候——酒液需要沉淀,需要让那点微弱的“魂”彻底醒透。
这一天格外漫长。
张翎在演武场教少年队新拳架时,走了三次神。
岩叔看出他心不在焉,独臂挥停了对练:“有事?”
“酒可能成了。”
五个字,岩叔独臂一颤。
傍晚,张翎叫了七个人到工棚:岩叔、蒲伯、阿禾、石野、张昊,还有狩猎队和护卫队各一个老成持重的。
都是寨子里的核心,都是跟着一路迁徙、建寨、熬过来的人。
工棚门关上,松明点了四支。
陶罐摆在木桌中央,麻布解开,酒香瞬间填满整个空间。
众人的表情变了——岩叔鼻翼翕动,蒲伯混浊的眼睛里闪过光,阿禾深吸口气,石野喉结滚动。衫捌墈书徃 芜错内容
张翎取出八个陶碗,一一摆开。
竹筒探入罐中,舀起第一勺酒液。
琥珀色的液体注入陶碗,在松明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细密的气泡沿着碗壁缓缓上升,破裂时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啵”声。
舀到第七碗时,罐底触到了絮状沉淀。
张翎停手,将竹筒里的残渣倒进第八个碗——那碗酒明显浑浊,像掺了泥沙。
“前七碗是清酒,第八碗是酒糟。”张翎说,“酒糟味重,但劲儿可能更大。谁喝?”
岩叔伸手就要端那碗浑的。
“慢。”蒲伯颤巍巍拦住,“我年纪最大,身子最朽,该我先试。真要出什么事,也不亏。”
老人枯瘦的手端起第八碗,凑到唇边。
他没急着喝,先闻了闻,眉头皱紧——这碗气味更冲,酒香里混着明显的酸涩和谷物渣滓的味道。
他闭眼,抿了一小口。
酒液入口,蒲伯整张脸皱成一团。
喉结艰难地滚动一下,咽下去了。
然后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众人都屏住呼吸。
三息之后,蒲伯猛地睁开眼睛。
那双眼,原本浑浊如蒙尘的玻璃,此刻竟清亮了些。
老人脸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呼吸变得粗重,胸口起伏。
“怎样?”岩叔急问。
蒲伯没说话。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碗,又抬头看众人,嘴唇哆嗦着,半晌才挤出声音:
“像像吞了口烧红的刀子。”
顿了顿,补充道:“但刀子下去,把身子里的寒气、湿气、朽气,都割开了。”
他举起碗,又喝了一大口。
这次更猛,酒液顺着花白胡子往下滴。
喝罢,老人长吁一口气,那口气白蒙蒙的,在松明光里格外清晰。
“暖”蒲伯喃喃,“从喉咙一路烧到肚子,又顺着骨头缝往四肢爬。
我这双老寒腿有十年没这么热乎过了。”
岩叔再不犹豫,端起第一碗清酒,仰头就是半碗。
!酒入喉,老猎人独臂猛地握紧桌沿,手背青筋暴起。
他咬紧牙关,脸颊肌肉抽动,眼睛瞪得溜圆,像在忍受什么巨大的冲击。
良久,他缓缓吐出一口气。
“够劲。”岩叔声音沙哑,“比老部落的黍米酒烈,比流沙部的马奶酒厚。
苦,辣,冲,但咽下去后浑身舒坦。”
他活动了下独臂肩膀——那里有旧伤,迁徙路上被野猪獠牙挑穿,逢阴雨天就酸疼。
此刻,那股盘踞多年的滞涩感,竟松动了些。
“这酒”岩叔盯着碗里剩下的半碗,“不一般。”
众人这才动起来。
阿禾小心翼翼抿了口,呛得直咳嗽,眼泪都出来了。
石野学岩叔的豪迈,一口闷了半碗,结果脸憋得通红,扶着桌子弯腰干呕,呕完却咧嘴笑:“痛快!”
张昊最谨慎。
他先闻,再小口抿,含在嘴里慢慢品。
少年味蕾敏感,尝出了更多层次——初始的焦苦,中段的辛辣,尾调那丝若有若无的回甘。
咽下后,暖意从小腹升起,练武一整天的疲惫感竟消褪了不少。
“毕摩,”张昊看向张翎,“这酒好像能解乏?”
张翎自己也端了一碗。
他喝得更慢,每一滴都在舌尖仔细滚过。
酒液粗粝,杂质感明显,发酵不完全带来的酸涩还在。
但那股暖流、那丝气血的微澜,真实不虚。
更微妙的是,当酒液入腹,脑海中的传承影竟泛起极淡的涟漪。
不是共鸣,更像某种确认。
仿佛这粗糙的酒液,触碰到了某种深植在这片土地、这个族群血脉里的东西。
“是荞麦的魂醒了。”张翎放下碗,碗底还剩浅浅一层,“虽然醒得还不彻底,但确实醒了。”
工棚里安静下来。
七个人,八只碗,空气里弥漫着酒香和沉重的呼吸声。
松明火光照亮每一张脸——岩叔的激动,蒲伯的感慨,阿禾的惊奇,石野的兴奋,张昊的沉思,还有两个老队员眼里闪烁的泪光。
迁徙路上,他们喝过雨水,喝过泥浆,喝过牲畜的血。
安寨之后,有了干净的湖水,煮开了喝,已是莫大的满足。
酒?那是记忆中模糊的奢侈,是“从前老部落还有时”的怅惘。
可现在,他们自己的手里,酿出了酒。
虽然粗糙,虽然量少,但实实在在是从这片土地长出的荞麦、经他们的手、在这座新建的寨子里诞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