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剩多少?”岩叔看向陶罐。
“清酒大概三斤,酒糟两斤。”张翎估算,“这点量,尝个味就没了。”
“不够。”岩叔独臂一挥,“远远不够。
狩猎队十五人,护卫队二十人,寨子里还有这么多张嘴。每人尝一口都不够。”
“所以得扩大。”张翎走到工棚墙边,那里挂着张新画的草图——酿酒坊的布局,比上次更细致了。
“要建专门的发酵间,要制更多的曲,要扩大荞麦种植。
这些,都需要人手,需要时间。”
蒲伯颤巍巍站起来,走到陶罐边,伸手摸了摸罐壁。
老人指尖感受着酒液残存的微温,忽然道:“这第一罐酒,不能就这么分了。”
众人看向他。
“该祭祖。”蒲伯说,“祠堂里二十三位,还有一路上没来得及收魂的,都该尝尝。
让他们知道,子孙在这片新土地扎下根了,活得比以前还好。”
岩叔沉默片刻,点头:“是该祭。”
阿禾却有些犹豫:“就这点酒,祭了祖,咱们可就没了”
“还会有。”张翎打断她,“这罐是头生酒,意义不一样。
祭了祖,往后酿出的酒,才是给活人喝的。”
他当即吩咐:清酒留一碗,酒糟留半碗,其余全部用作祭酒。
祭坛前,三口小陶碗摆开。
一碗清酒,一碗酒糟,一碗清水——那是给路上没能收魂的孤魂的。
张翎换上了祭祀长袍,青铜神扇握在左手。
夜色已深,但寨子里听到消息的人都来了,安静地围在祭坛周围。
没有复杂的仪轨,张翎只说了三句话:
“第一罐酒成了。”
“请祖先尝新。
“往后年年有酒,岁岁安康。”
说罢,他将清酒缓缓洒在祭坛前的土地上。
酒液渗入泥土,浓烈的香气混着土腥味蒸腾起来。
酒糟掰碎了撒出去,像播撒种子。
清水则泼向东方——那是迁徙来的方向。
祭完,张翎转向众人。
“酒少,人多。今晚只能让几个人尝到味。”他声音清晰,“但我要你们记住这酒香,记住这暖意。
往后,咱们会建酿酒坊,会种更多的荞麦,会让寨子里每个人都有酒喝——不是偶尔尝一口,是年年星回节能举碗痛饮,是冬日严寒能暖身活血,是来了客人能端出招待。”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张被火光映亮的脸。
“这酒,会是星回寨的招牌,是咱们‘彝’人的东西。
就像形意拳,就像星回节,就像那些刻在石板上的字——别人没有,咱们有。”
人群寂静,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岩叔忽然举起独臂,吼了一嗓子:“酿!”
“酿——!”众人跟着吼。
声音震得祭坛上的灰烬都扬了起来。
那夜,剩下的半碗清酒和酒糟,分给了最老的三个老人和最幼的三个孩子。
老人喝了,咳嗽着说“够劲”,眼里却带笑。
孩子只敢用筷子蘸了舔,辣得吐舌头,又被那暖意吸引,偷偷想再蘸。
张昊分到一小口酒糟。
他含在嘴里,细细品。
杂质感明显,甚至有细微的渣粒,但那股暖流比清酒更汹涌。
他能感觉到气血在体内加速流动,练武时留下的细微暗伤处,传来酥麻的痒。
少年忽然想起父亲。
如果父亲在,喝到这口酒,会说什么?大概会拍着他的肩膀,咧着嘴笑:“小子,咱们也有自己的酒了!”
夜深时,张翎独自坐在干栏上。
手里是最后一口清酒——真的只有一口,在碗底晃荡。
他举碗向月,月光透过酒液,琥珀色变成了浅金。
一饮而尽。
酒液滚烫,从喉咙烧到小腹。
暖意散开,竟引动了脑海中的传承影。
影纹波动,浮现出零碎的画面:远古的祭坛上,祭司将酒洒向大地;火塘边,老人给孩童喂第一口酒;迁徙路上,有人临终前念叨“真想再喝一口酒”
这粗糙的酒里,的确沉睡着某种古老的东西。
不光是荞麦的魂,还有这个族群对“活着”的渴望——要活得有滋味,有温度,有值得庆祝和纪念的东西。
张翎放下碗,看向北坡方向。
月光下,那片荞麦地看不真切,只隐约一片深色的轮廓。
但在他眼里,那里正酝酿着更多可能——更多饱满的籽粒,更成熟的工艺,更烈的酒,更暖的魂。
第二天,寨子里的气氛不一样了。
人们走路时腰杆挺得更直,说话声里带着某种底气。
虽然大部分人还没尝到酒,但那酒香、那夜祭祖的仪式、岩叔和蒲伯红润的脸色,都是活生生的证明。
酿酒,真成了。
上午,张翎召集人手,开始正式规划酿酒坊。
选址在寨子西北角,背风,离水源近,又不会污染生活区。
岩叔带着狩猎队砍来三十根杉木作梁柱,阿禾指挥妇人挖地基、夯土墙。
按照草图,酿酒坊分三间:蒸煮房、发酵房、储酒房。
蒸煮房里要砌大灶,定制能装五十斤粮的大陶甑。
发酵房要干燥通风,砌双层土墙保温。
储酒房要阴凉,地面铺石板防潮。
同时,北坡的荞麦地开始第一次人工管理。
张昊带着少年队,把杂草除净,把过密处间苗,把倒伏的扶正。
野生荞麦籽粒收集起来,选最饱满的另辟一小块地试种——这是驯化的开始。
蒲伯的记忆也在一点点苏醒。
老人坐在工棚里,用石针在木片上刻他想起的酿酒古诀:“荞麦黑杆者为上,花白者次之
蒸煮需透,甑气圆而不散拌曲如播雨,匀而薄覆发酵之时,需念《醒魂调》”
虽然残缺不全,但每一句都是珍贵的经验。
阿禾按照蒲伯的描述,尝试改进制曲。
她采来辣蓼草、桑叶、还有一种叶片带酒香的“醒魂草”,晒干捣碎,混进荞麦粉里制曲饼。
新曲饼放在干栏二层阴干,表面渐渐长出淡金色的菌丝,比第一次自然发酵的菌丝更均匀、更丰茂。
第七天夜里,新曲饼成了。
张翎掰下一小块,闻了闻——菌香浓郁,带着草药的清苦,没有杂味。
他拈了点碎末放舌尖,微酸,微辛,后味回甘。
“这次应该更好。”
第二次酿酒,规模大了些。
用了十斤脱壳荞麦仁,蒸煮得更透,拌曲时边拌边低声念蒲伯回忆起的《醒魂调》片段。
虽然不成调,但那古老语言的韵律,似乎真能让手里的动作更沉稳。
料入陶罐,蒙布扎口,搬进新建的发酵房。
这一次,等待不再那么煎熬。
因为希望有了具体的形状——那栋渐渐成形的酿酒坊,那片被精心照料的荞麦地,那些越记越详细的酿酒笔记。
第十八天,第二罐酒开封。
酒液比第一次澄澈许多,颜色是更深沉的琥珀红。
香气更醇厚,杂质感明显减少。
张翎舀起一勺,先祭了祠堂,然后让岩叔、蒲伯、阿禾几人尝。
岩叔喝了一大口,闭眼品味良久,睁眼时只说了一个字:
“稳。”
蒲伯小口抿着,混浊的眼睛越来越亮:“像了像老部落那味儿了。
虽然还差些火候,但魂是醒透了。”
阿禾最激动——这罐酒用了她制的曲。她尝了一口,眼泪“唰”就下来了:“成了真成了”
当晚,这罐酒分了二十碗。
每碗只有浅浅一层,但寨子里二十个出力最多的人——狩猎队、护卫队骨干、建寨功臣——都尝到了。
没有狂欢,没有喧哗,众人捧着碗,像捧着什么圣物,小口小口抿,细细品。
工棚里,二十个人,二十只碗,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酒入喉,暖意升腾。
有人眼眶红了,有人低头抹眼睛。
不是悲伤,是另一种更沉重的东西——像是跋涉了太久,终于看见远处有座亮着灯的屋子;
像是漂泊了半生,终于踩到了能长出根的土地。
这粗糙的荞麦酒,不止是酒。
是扎根的证明,是活出滋味的开始,是“彝”在这片陌生土地上,第一次酿出的、属于自己的魂。
夜深时,张翎走出工棚。
身后传来低低的、压抑的啜泣声,很快又变成释然的笑。
他抬头看天,星河依旧,北斗的斗柄已微微西斜。
夏天快过去了。
但寨子里,有一种新的东西,正在发酵,正在苏醒,正在变得醇厚。
像陶罐里的荞麦酒,沉默地,坚定地,一天比一天更接近它该有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