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部的人走后的第七天,寨墙外发现了新的爪印。
岩叔蹲在壕沟边的湿泥地里,手指比量着那枚爪痕。
不是狼的,也不是熊的,是某种更细长、更尖锐的印记,前掌四趾,后掌五趾,趾间有蹼状痕迹。
爪印深入泥土半寸,间距规律——这东西体重不轻,步伐却轻盈。
“湖里来的。”张翎蹲在他身边,盯着爪印延伸的方向。
痕迹消失在温泉水沟边,沟里硫磺味浓,掩盖了气味。
“比鼍龙小,但更灵活。”岩叔站起来,独臂指向湖面,“这几天浅水区鱼少了很多,看见水下有长条黑影,游得快,追不上。”
张昊从寨墙上跳下来,手里拿着半截箭杆。
箭杆从中断裂,断口参差不齐——是昨天射中一条怪鱼时崩断的。
鱼鳞片硬得像铁,箭尖只擦出道白痕,鱼摆尾就钻回深水。
“毕摩,咱们的箭不够利。”
张翎接过断箭,指腹摩挲着黑曜石箭簇。
石片磨得再尖,终究是石头。
对付皮糙肉厚的妖兽,或者水下那些披甲带鳞的东西,差了口气。
他想起迁徙路上见过的一种蛇。
青黑色,头三角,尾短,被族人称为“铁线”。
咬中猎物后不放口,毒液不是立刻致命,是慢慢麻痹,让猎物在无法动弹中窒息而死。
有次猎队带回条被铁线蛇咬死的鹿,鹿尸放了三天不腐,伤口处流出的血都是暗紫色的。
“岩叔,你带人去东山谷,找铁线蛇。”张翎起身,“要活的,至少三条。”
“活的?”岩叔皱眉,“那玩意儿碰一下就得截肢。”
“用长杆套索,蒙厚皮手套。”
张翎看向张昊,“你去湖边,找那种最韧的水藤。不要表面的,挖根,取芯。”
“做弓弦?”
“做毒囊。”
两人领命而去。
张翎回到工棚,从角落翻出个陶罐。
罐子密封着,里面是他三个月前试着炮制的几种草药汁。
有的止血,有的消炎,还有一种是模仿铁线蛇毒的麻痹剂,用毒蘑菇和某种苦根捣碎发酵得来,药效差得远。
他打开罐子闻了闻,酸涩中带着隐约的甜腥。
倒出几滴在石板上,用草茎蘸了,抹在旁边一只被拴着的田鼠腿上。
田鼠挣扎几下,半刻钟后,那条腿僵直了,拖在地上动不了。
但一个时辰后,又慢慢恢复知觉——药效太弱,持续时间太短。
“得用真的蛇毒。”张翎盖回罐子。
傍晚,岩叔回来了。
三个厚皮袋子用草绳扎紧袋口,袋身还在微微蠕动。
隔着皮子能听见里面“嘶嘶”的吐信声。
张翎让所有人退开三丈,自己戴上一双新鞣的鹿皮手套——手套浸过鱼胶,晾干后硬得像壳。
他解开第一个袋子。
铁线蛇窜出来的瞬间,张翎右手如电探出。
不是抓,是“捏”——食指拇指精准扣住蛇颈七寸,力道不轻不重,刚好让蛇无法扭头。
蛇身疯狂扭动,缠上他手臂,鳞片刮擦皮手套发出沙沙声。
张昊递来一个浅陶碗。
张翎将蛇头按在碗沿,左手拿起片薄石片,在蛇口两侧毒腺位置轻轻一压——
两滴琥珀色的黏液缓缓渗出,落在碗底。
不是液体,是半凝固的胶状物,在陶碗里微微颤动,像有生命。
重复三次,取完三条蛇的毒液。
碗底积了薄薄一层,约莫半勺的量。
“够了。”张翎将蛇重新装袋,“明天放回东山。”
“这就放了?”石野不解,“不留着取毒?”
“取一次毒,蛇要养半个月才能恢复。”张翎小心端起陶碗,“三条够用很久。杀鸡取卵的事,不做。”
他把陶碗放进个更大的陶罐,罐底垫着湿泥,保持低温阴凉。
盖上盖子,用融化的蜂蜡密封罐口缝隙。
“现在,等张昊的藤。”
张昊是半夜回来的。
少年浑身湿透,肩上扛着捆暗红色的藤根。
藤根有小臂粗,表皮粗糙如树皮,剥开后露出乳白色的芯。
芯不是实心,是一束束极细的纤维,浸水后韧得扯不断。
“湖心岛下面挖的。”张昊喘着气,“根扎在礁石缝里,我潜下去三次才砍断。微趣暁税 耕辛罪全”
张翎抽出一根纤维,两手各执一端,发力拉扯。
纤维被拉长三成,却没断。
松手后,缓缓缩回原状——有弹性。
“就是它。”他眼睛亮了,“这纤维浸过水更韧,晒干后反而脆。
得用油浸,保持湿润。”
他让人取来鱼油,将藤纤维浸泡其中。另一边,开始改造箭矢。
之前的箭簇是用鱼胶粘在箭杆上的,受力大了容易脱落。
张翎改用新法子——在箭杆顶端刻出螺旋槽,将黑曜石片嵌入槽中,再用浸过鱼油的藤纤维缠绕紧固。
缠一层,涂一层鱼胶,再缠一层。
缠完的箭簇部位粗了一圈,但牢固度大增。
!最关键的工序在半夜进行。
工棚里只留张翎、岩叔、张昊三人。
陶罐打开,毒液取出,用骨针蘸着,小心翼翼涂在箭簇的螺旋槽缝隙里不能多,多了会滴落;不能少,少了不够效。
每涂完一支,就用蜂蜡封住箭簇根部,防止毒液干涸或污染箭囊。
“这毒见血多久发作?”岩叔盯着那些暗沉的箭簇,声音发紧。
“铁线蛇咬中,小兽十息僵直,大兽百息。”张翎封好最后一支箭。
“涂在箭上,毒量少,估计要慢三倍。但够了——只要中箭,跑不出三百步。”
三十支毒箭制作完成,单独用新编的藤囊装着。
囊口用皮绳扎死,外面贴了张炭笔画——三条波浪线,中间一道闪电。
这是新定的警示符号:危险,剧毒。
第二天清晨,试箭。
靶子是从湖里捞上来的死鱼——条四尺长的青鱼,鳞甲厚重。
张昊站在三十步外,张弓搭箭。
用的还是旧弓,但弓弦换成了浸油藤纤维,拉弦时手感更韧,回弹更快。
箭出。
“噗!”
箭簇钻进鱼腹,入肉两寸。
鱼尸被钉在木靶上,箭尾微微震颤。
众人围上去。拔箭时,箭簇带出暗紫色的血——毒液已经渗入。
张翎切开伤口周围鱼肉,发现紫色沿着血管蔓延了巴掌大一片。
“成了。”岩叔长出口气。
但张翎摇头:“还不够。”
他让张昊再射一箭,这次射鱼头骨最硬处。
箭中,黑曜石箭簇“咔”地崩掉一角,毒液大部分溅在鳞片上,没渗进去。
“对付披甲的目标,得能破甲。”张翎捡起崩碎的箭簇,“得用金属。”
“咱们没有铁。”张昊说。
“有别的。”张翎看向蒲伯,“蒲伯,您记得老部落祭司留下的那几块‘星石’吗?”
蒲伯愣了愣,颤巍巍起身:“在在祭坛下面,跟《指路经》石板埋在一起。”
星石是三块拳头大的陨铁,黑沉沉,表面布满气孔。
老祭司当年说是“天赐之物”,一直当圣物供着。
张翎让人挖出来,在工棚里生了堆猛火,将陨铁埋进炭堆深处。
烧了整整一天。
傍晚时取出,陨铁表面微微发红。
张翎用石锤小心敲打——不像锻铁,这石头极脆,力大了就碎。
只能轻敲慢打,一点点剥落表面的熔壳。
剥出来的核心是种暗银色的金属,质地坚硬,却比铁轻。
敲打时声音清脆,像玉石。
“这是”岩叔没见过这种材质。
“不知道。”张翎实话实说,“但比黑曜石硬,能磨出更尖的刃。”
他用最细的砂岩,花了两个时辰,磨出三枚箭簇。
形状不是传统的三棱,而是细长的四棱锥,带血槽,簇尖磨得能在皮子上划出白痕。
箭簇根部也刻了螺旋槽,方便缠绕固定。
淬毒时更小心。
陨铁箭簇不吸毒液,涂上去会流散。
张翎想了个法子——先将毒液混合蜂蜡,加热成半流体,趁热涂在箭簇血槽里。
冷却后,毒蜡嵌在槽中,遇血才融化。
三支陨铁毒箭做成,单独用兽皮包裹,标记上加重的警示符号。
试射选在三天后的傍晚。
目标是一头误入寨墙外围的野猪。
这畜生肩高及腰,獠牙尺长,皮上沾着厚厚松脂,箭矢难透。
张昊爬上了望台,距离八十步。
第一箭,普通毒箭。
箭中野猪后臀,入肉一寸,箭杆晃了晃,掉了——皮太厚,没扎稳。
野猪受惊,扭头看向寨墙方向,獠牙刨地。
第二箭,还是普通毒箭。
张昊瞄了眼眼睛。
箭出,野猪恰好在摆头,箭矢擦着眼角飞过,只划出道血口。
野猪彻底被激怒,埋头冲向寨墙。
八十步,七十步,六十步
第三箭,陨铁毒箭。
张昊深呼吸,龟形守息展开。
视野里,狂奔的野猪、晃动的獠牙、厚皮下的筋肉起伏,全慢了下来。
他瞄准野猪张开的嘴——那里没有厚皮保护。
箭从口中入,贯喉而出。
野猪前冲的势头猛地顿住,四蹄在地上犁出深沟。
它晃了晃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嘴角渗出血沫。
想继续冲,前腿却开始打颤。
十息后,野猪前膝跪地。
二十息,侧身倒下,四肢抽搐。
三十息,彻底僵直,只有肚子还在微弱起伏。
寨墙上下一片寂静。
人们看着八十步外那头轰然倒地的巨兽,再看看张昊手里那副平平无奇的弓,眼神都变了。
这不是狩猎,这是处决。
岩叔第一个下墙,小心翼翼靠近野猪。
箭还插在喉咙里,伤口流出的血是暗紫色的,沿着野猪脖颈往下淌,所过之处皮肤泛起诡异的青斑。
“毒发了。”老猎人声音发干。
张翎也走过来,蹲下检查伤口。陨铁箭簇穿透力极强,从口腔直透后颈,毒液随血流迅速扩散。
他估算着时间——三十息麻痹,最多百息毙命。
“够用了。”他拔箭,用泥土擦净箭簇上的血,重新包好,“但有个问题。”
“什么?”张昊问。
“这毒不分敌我。”张翎看向周围族人,“箭矢离弦,就控制不住了。
万一误伤自己人,或者射中的猎物被其他动物吃掉,毒会扩散。”
他起身,面向所有人:“从今天起,毒箭由我、岩叔、张昊三人专管。
使用时必须两人以上在场,箭出必须回收,回收的箭要立刻清洗封存。
狩猎用毒箭,猎物内脏全部深埋,肉要反复冲洗,烤熟煮透才能吃。”
“还有。”他顿了顿,“非生死关头,不准对‘人’用毒箭。这是规矩,谁破,逐出部落。”
众人肃然应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