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厅内，宾客满座，衣香鬓影，笑语盈盈间浮着一层心照不宣的打量。今日这场及笄礼的排场，处处透着刻意的安排——所需所用的一应吃食，皆是从江南运来的。
案几上摆的是江南的时令鲜果，水汽犹存；精致碟碗中放的点心，灵巧雅致，是江南特有的工艺与风味；就连空气中弥漫的袅袅幽香，也非京中贵人们常用的品类——清香淡远，宛如秀美的女子走在青石巷陌，裙摆拂过晨间微湿的苔痕，携着一缕难以捉摸的、混合了雾气与花露的氤氲，悄然渗透满室朱紫，于无形中洗去京中的燥热，只余一派水润的温柔。
“哎，你发现了没，这香极好呢。”
“方才我就察觉了，这香清而不浮，润而不腻，正适合咱们女子用。”
“还有还有，初闻的时候，似是莲花般清香，细品又觉得带有几分兰花的幽凉，尾调还缠着一点极淡的蜜甜，就像是桂花将开不开的气息。”
“这香该是顾家铺子里卖的吧？到时咱们一起去看看？”
女子们最是喜欢新奇的东西，三人一小组，五人一小群，都在讨论着目之所及的江南用料。
“顾夫人此举，藏着大智慧呢。”户部尚书府的陈夫人，视线扫过大厅，意有所指的开口。
顾夫人端坐在主位，谦虚道：“不过是让大家尝个新鲜，算不得什么智慧。”
“确实是尝鲜，这茶我喝着就极好。”工部尚书府宁夫人笑着接过话语，“说来惭愧，我还没去过江南呢。如今，这足不出户的，连江南的第一批茶都喝上了，这可都是托了顾夫人的福，跟着沾了大光。”
陈夫人扫了她一眼，心想你的铺子摆满了江南运来的货品，这些日子来生意好的不行，可不就是跟着沾光了吗？
胸中醋意翻涌，脸上还得装作风轻云淡谈笑：“只是在顾夫人这开了眼，尝了鲜，回头我那池子里的荷花就是开成一片云锦，恐怕也要被人嫌弃俗气了。这般清雅别致的‘江南宴会’，咱们京中只此一份，回头我倒是该发愁，不知赏花宴如何是好了。”
“陈夫人此言差矣，你那满湖的荷花，别处可看不到。我啊，自己不会养，就等着每年去你那别院一睹为快呢。”宁夫人掩唇轻笑。
别人夸赞自己养的花，陈夫人自然高兴，眼角眉梢染上悦色。不过——她还是希望能获得实际的好处：“赏花也不能干赏，顾夫人今日这‘江南’排场，实在令人难忘。不知到我那宴会，能否也跟着沾沾光？”
“陈夫人客气。我们顾家打开门做生意，本就供各府采买取用。只要夫人瞧的上的，届时列个采买的单子，我定然让人挑拣着好的，紧着夫人先用。”顾夫人笑容得体，暗自却有些不屑——看来是陈府发现在圣上跟前告状不好使，又来走自己的路子了。
买去用嘛——当然可以，东西运来就是卖的，想要做生意跟着分一杯羹，那就靠边站，谁让你家男人嘴贱呢。
听到列个清单，陈夫人嘴角的笑意就有些着急，不过眼下场合不对，也不能拉着顾夫人聊生意。在场的各位，哪个不想与顾家做生意呢？
只好笑着道：“有顾夫人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至于细节，咱们改日再聊。”
厅侧专设的丝竹乐班，忽地笙箫声悄然而起，一曲清越舒缓的曲子流淌而出，这是预示着仪式的开始的雅乐。满堂笑语渐歇，所有的目光齐齐的投向了屏风方向。
只见四名身着崭新衣裙、头梳双髻的伶俐丫鬟，手执小金提炉，袅袅行出。炉中溢出的是清雅的百合香，气息纯净，瞬间涤荡了厅内些许喧杂之意。
丫鬟出来后分列两旁静立，垂眸屏息。
紧接着，今日的正宾——是顾夫人亲自上门恳请而来的长公主，缓步而出，端坐于正宾尊位，身着深青色礼服，威仪天成。
赞者是顾澜依，同样身着深青色衣物而出，不同的是——顾家是武将，她穿了一身窄袖衣衫，英姿飒爽。
这二位一露面，厅内霎时骚动了一瞬——顾家真的是对这位二儿媳极为看重，不但请了长公主出面，还由顾家嫡出大小姐亲自担任赞者，看来她在顾家已经被视为亲出，地位无可动摇。
乐声转为更为庄重的曲调，徐乐婉方才从屏风后现身。
她并没有像所有闺阁中女子那般由生母牵引，而是由两位顾府中颇有资格的老嬷嬷左右虚扶，款步而出。
她身着一套“采衣”，平日被高高竖起的乌黑长发，披散在肩后，仅以一根素色发带松松拢住，额前覆盖着柔软的刘海。
这一身褪去了华贵气息的打扮，瞬间将她拉回到待字闺中的少女时代，竟生出一种奇特的、令人不自觉屏息凝神的仪式感。
她微微垂目，脸庞洗尽铅华，在质朴采衣的映衬下，步履极稳，一步步向前走去。
厅内鸦雀无声，只有乐声的节点，一声声仿佛敲击在人的心头。
徐止与夫人最终还是坐在了客座上，在宾客中望着这样的女儿，一时竟有些恍惚。她们几乎快忘了，女儿是什么时候逐渐变成现在样子的。只有记忆中刚归府的黑瘦，与后面的疏离与渐行渐远。
邱母握着小女儿的手，唇角噙着压不下的笑意，眼眶却泛着红：她的婉婉，终于在顾家的庇护下，得以抛却过往的烦忧，重获新生。
徐乐婉行至厅中铺设的锦席前，从容跪下，静候仪式开始。采衣的广袖铺展在地，宛如一朵静待绽放的花朵。
初加之礼，由长公主启。
她执起一支羊脂白玉笄，指尖拂过温润的纹路，声如金令：“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祝辞声中，徐乐婉垂首，青丝被长公主亲手绾起，以玉笄定住。少女披发之态就此封存。
顾澜依稳步向前，奉上第二盘。长公主抬手——再加金簪华光初绽。
最后是花冠，三加礼成，珠翠轻摇，华彩覆额，更换过的深青衣袍如静夜，衬的那满冠流光溢彩，
之后是赐字，苏夫子走至徐乐婉面前，弟子依礼下拜，冠上珠翠轻击，其声清脆。
“汝名乐婉，安乐柔顺，是为父母闺中之期。”苏夫子开口，声音不高，却浓沉入骨。她从袖中取出一枚青玉印章，放在掌心。
“今尔既笄，承冠服之重，居贵显之位。当知安不可苟得，柔不可无骨。为师今赐尔字——
“绥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