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长久地烙在那个身影上,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审阅,又保持着冰冷的距离。
看她手势利落,每一个起落都恰到好处,自信而不张扬;
听她声音坚定,吐字清晰,即使在阐述复杂概念时也游刃有余。
所有的背景杂音——媒体的走动、远处的电梯提示、他自己的呼吸与心跳——仿佛在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抹去。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束聚光灯,和灯光中心那个正在从容发光的人影。
这不是他记忆里的苏玥。
记忆中的她,有灵气的闪光,有执拗的坚持。
而眼前这个人,纯粹有力地站在属于她自己的坐标上。
这,却又恰恰是他想象中她“应该”成为的样子——
她的才华足够支撑她的野心。
她站在台上,大方地谈论着创作与市场的平衡,剖析读者的深层需求,强调内容创作者的社会责任……
视野开阔,见解独到,带着深度思考后的沉淀。
整个人散发出一种纯粹的魅力。
那是一种只有在自己真正热爱且擅长的领域里,历经磨砺、取得被广泛认可的成就后。
方能从骨子里淬炼出的无法被轻易复制的光彩。
是的,她做到了。
做到了当初从公司毅然离开时,那双异常明亮的眼睛里所无声许下的承诺。
她不仅走了出来。
还走得如此漂亮,站得如此之高。
想到这儿,他的心脏某处传来一阵细微的缓慢的收缩。
不是尖锐的撕裂般的疼痛,而是一种沉重的闷闷的钝感。
仿佛一块浸透了复杂情绪的湿布,沉沉地压在胸口。
那里面混杂着清晰的欣赏,了然的恍然,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捕捉的落寞。
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明确承认却悄然浮现的……释然。
她那么优秀,那么耀眼。
而自己,却没有抓住时机,生生错过了。
这念头像一根细小的刺,带来轻微的不适。
他没有往前一步,也没有推门进去。
甚至连站姿都没有调整一下,就那样静静地伫立在那片被繁茂绿植掩映出的安静阴影里,像一尊被遗忘在此处的凝固雕塑。
唯有那道投向门缝内的目光,是滚烫的而专注的。
而这场演出,自始至终,都与他无关。
他只是个不请自来、意外闯入的观众。
在幕布的缝隙外,偷偷窥探。
身后有两个年轻人低语着快步走过。
经过他身旁时,看他看得专注,其中一个扎着丸子头的女孩还侧头俏皮地问了一句。
“大叔,不进去吗?里面听得更清楚。”
章屿甚至没有完全转头。
只是目光从那道缝隙上略微偏移,淡然地地摇了摇头。
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随即往旁边无声地退了一步。
两个年轻人随即笑着往里迈步。
宴会厅内,苏玥的最后一个观点稳稳落下,潮水般的掌声毫无悬念地轰然响起。
热烈、持久,宣告着她个人分享环节的圆满结束。
也代表着同行与听众的高度认可。
她站在光晕最盛的中心,朝着台下各个方向,微微欠身,嘴角噙着一抹从容的笑意。
然后利落地转身,步履轻捷而稳健地沿着台侧的阶梯步下。
那抹鲜明而优雅的米白色身影,如同退潮时最后一道明亮而深刻的水线,坚定地缓缓地没入光影交织的朦胧之中。
章屿的视线,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追随着那道身影移动。
直至她完全被那片朦胧吞没,视野里只剩下空荡的讲台和晃动的光影。
他又在原地停顿了几秒,随后极轻地吁出一口气。
那气息短促而克制,仿佛卸下了某种无形的东西。
他毅然决然地转过身去。
动作干脆,没有丝毫留恋。
沿着来时的路大步离开。
脚上那双黑色红底皮鞋,踩在酒店厚实柔软的顶级地毯上,被完全吸去了足音,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如同他来时一样安静;
如同他从未在此驻足;
从未透过那道门缝,窥见过好久不见的老朋友。
电梯下行,数字一格一格冰冷地跳动,发出规律而单调的机械声响。
封闭的狭小空间里,只有他一个人。
四面光洁如镜的轿厢壁,清晰地无情地映出他此刻的身影——
挺括如新的西装,一丝不苟向后梳拢的头发,以及一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
那脸上既无悲喜的波澜,也无温度的起伏,只有一片深潭般的近乎漠然的平静。
完美地掩盖了所有方才在门外翻涌过、又被他迅速而彻底地压回心底的情绪。
镜中的男人,是章屿。
更是一个绝对可以掌控自己情绪的主人。
电梯门无声滑开,他径直走出,穿过依旧人流低语的酒店大堂。
旋转门感应到他的靠近,缓缓转动,将他平稳地送入室外。
未尽的冬日冷风,毫无缓冲地,带着江面特有的能沁入骨头的湿漉漉寒意,劈头盖脸地猛烈扑来。
瞬间穿透了他身上的西装。
那江风如此凛冽,如此不留情面。
像一场粗暴而高效的清洗,将他身上最后一丝咖啡厅的暖香、室内中央空调制造的闷热空气,以及那隐约从三楼飘荡而下、仿佛还固执地萦绕在耳畔的掌声与笑语。
彻底吹散、涤荡干净。
不留半分痕迹。
他微微眯了下眼,狭长的眼眸适应着从室内暖黄到室外灰蓝的光线转换,以及这猝不及防的温度骤降。
随即大步流星,目标明确地走向停车场。
坐进驾驶座,关上车门,高级的隔音材料立刻将外界的风声、车流声隔绝。
车内陷入一片属于他的熟悉的寂静。
他没有立刻发动引擎。
指尖无意识地落在冰凉细腻的真皮方向盘上,停顿片刻,然后轻轻敲击了两下。
嗒,嗒……
这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声响,在绝对安静的车厢内却显得格外清晰。
仿佛是一种只有他自己明白,用于驱散内心“杂念”的隐秘仪式。
那些不该属于此刻的、被勾起的记忆碎片,那抹耀眼到令人心悸的身影,那场精彩却与他无关的演出……
都随着这两声轻响,被坚定地按下,锁回名为“过去”的盒子。
他低下头,习惯性地想去操作中控屏,指尖却忽地顿住,转而打开了旁边的储物格。
下一秒,那个被他好好珍藏的,一抹绝不属于他车内风格的色彩,猛烈地撞入了他的眼帘——
那是一支黑色的口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