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头上的土炮还在嘶吼,炮膛被连续发射的热浪烤得泛着暗红,炮烟像黑蘑菇似的往天上蹿,遮得日头都暗了几分。第二发铁砂弹擦着黑鲨的指挥船船帮砸进海里,掀起的浪头足有丈高,“哗啦”一声浇得甲板上的喽啰浑身湿透,粗麻短褂贴在身上冻得邦硬,牙床“咯咯”打颤。黑鲨终于从暴怒中回过神,肥脸涨成猪肝色,唾沫星子随着吼声飞溅:“蠢货!把船开回水道口!那山头的炮是死的,咱们绕浅滩冲岸,把尖沙咀烧得连木板都不剩!”他抡起镶宝石的左轮手枪,枪柄狠狠砸在舵手背上,舵手惨叫着摔在甲板上,后腰磕在船舷的铁锚上,疼得缩成一团,半天爬不起来。没人敢提醒他——指挥船的船底已开始渗水,船板接缝处的海水像细线似的往外冒,那是李帮主的水鬼队借着炮声掩护,用淬了礁石寒苔的凿船锥,硬生生凿开的三个暗洞。
“蟹钳湾”的礁石缝里,李帮主叼着芦苇管,腮帮子鼓得老高,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黑鲨的船,连眼白都布满血丝。礁石上的青苔沾湿了他的裤腿,凉丝丝的潮气往骨头缝里钻,他却浑然不觉——缺指的手早攥成了拳头,断口处的老茧磨得生疼。见指挥船调转方向,李帮主突然抬手,比了个“分两路”的手势——这是水鬼队传了十年的暗语,意思是“一路凿船断后,一路阻敌截杀”。身后两个水鬼立刻攥紧凿船锥,指节因用力泛白,像离弦的箭般潜向旁边的运输船,黑色的身影在墨色海水里一闪而过,只留下几缕细微的水纹。海水里突然闪过一道红光,是其中一个水鬼甩出手的毒针,精准扎中船边巡逻喽啰的脚踝。那汉子连哼都没哼,身体猛地一抽,像被抽了筋的木偶,直挺挺沉了底,针尾的红丝线在水里飘了两下,就被浪卷进礁石缝,成了鱼虾的诱饵。李帮主咧嘴一笑,缺指的手拍了拍礁石上的牡蛎壳,粗糙的掌心磨得壳子“沙沙”响——红蝎子这“见血封喉”,比凿船锥省力气,也更解恨。
码头上的喊杀声早冲破天际,盖过了浪涛的轰鸣。红蝎子的姐妹们点燃了第一捆干柴,煤油浸透的松木“轰”地燃起明火,火舌舔着码头石阶往上蹿,把半边天都映成了血色,连远处的礁石都染得发红。三个想跳上码头的喽啰刚落地,脚还没站稳,就被红蝎子甩手甩出的毒针钉在脚踝上——铁针穿透粗布袜子,没入皮肉半寸,针尖的河豚毒液顺着血管疯跑。喽啰们疼得在火边打滚,惨叫声混着柴火的“噼啪”声,惊得海面上的海鸟四散飞逃,翅膀扇得浪花乱溅。没等三炷香的功夫,他们的身子就僵成了弓形,嘴角流出黑血,眼睛瞪得溜圆。红蝎子发梢的铜簪被火光映得通红,她抓起身边的短枪,枪柄上还留着自己的体温,枪口对准一个正往沙袋后爬的喽啰,开枪前特意沉了沉气——那是雷爷教她的法子,“心稳枪才稳,手不抖才能取命”。此刻她的手臂稳如礁石,子弹“砰”地击穿喽啰的肩胛骨,疼得对方当场瘫软,再也爬不动了。
“阿坤!黑鲨要逃!”火叔在了望台上嘶吼,嗓子因喊了太久而沙哑,像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破音。他手里的红旗被海风挥得猎猎作响,红布边缘的毛絮在风里乱飞,这次是连续挥五下——这是提前约定好的“敌船突围,速炸暗礁”信号,比任何呼喊都急迫。阿坤刚帮陈帮主把机枪架稳,枪托牢牢抵在沙袋上,听见喊声立刻回头,海面上黑鲨的指挥船正拼命往“暗龙水道”出口冲,船尾的水花搅得浑浊不堪,船身已经微微倾斜,显然是船底漏水越来越凶,再不逃就要沉了。他摸出怀里的铜罗盘,冰凉的铜面贴在胸口,被体温焐得发烫,指针像长了眼似的,还死死指着“龙心礁”的方向。雷爷刻在他心里的口诀又响起来,一字一句砸得真切:“龙心一炸,水道封喉,犯我尖沙,有来无回。”
“陈帮主,码头交给你!”阿坤把水手刀往腰上的刀鞘里一插,金属碰撞声清脆利落,震得腰侧发麻。他抓起旁边的引线——那是从“龙心礁”引到湾口矮礁的导火索,用桐油浸过三天三夜,油亮的表面不怕海水泡,也不怕潮湿。林阿福早已把“飞鱼号”的锚起了,船板上还留着水鬼队的湿痕,踩上去滑溜溜的,他攥着舵盘的手全是汗,指节白得像石头。阿坤一跃上船,海风卷着火药味和血腥味扑在脸上,呛得他鼻腔发疼,忍不住咳嗽了两声。他突然想起红蝎子塞给他的油布包,下意识摸了摸怀里,硬邦邦的毒针还在,针尾的红丝线露在粗布外,像一点跳动的火苗,在硝烟里格外显眼,暖得人心安。
“飞鱼号”在礁石间穿梭,船底的鲨鱼皮擦过礁石棱角,发出刺耳的“刺啦”声,听得人牙酸。林阿福紧握着舵盘,额前的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舵盘的铜轴上——这是他第一次在激战中开船闯暗礁区,稍有不慎就会撞得船毁人亡,连骨头都捡不起来。阿坤站在船头,铜罗盘的温度烫得他胸口发紧,比炮膛的温度还灼人。远处黑鲨的指挥船已快驶到“龙心礁”附近,船舵被张帮主的炮打歪了,像条没头的蛇,正歪歪扭扭地往礁石缝里钻——那是雷爷当年教阿坤认的“死路礁”,礁石间距不足一丈,大船进去就别想转舵,纯属自投罗网。阿坤突然抬手,大喊“停船”,声音盖过了浪涛声。林阿福手忙脚乱地收帆,船身猛地一顿,阿坤差点被晃倒。他稳住身形,抓起引线的一端,往礁石上的铁钩一挂——这引线的另一端,连的是“龙心礁”上用藤条捆得结实的炸药,只等这一拉,就能把黑鲨的退路彻底封死。
!就在这时,指挥船的甲板上突然响起枪声,“砰”的一声脆响划破海面,惊得鱼群跃出水面。黑鲨举着那把镶宝石的左轮手枪,肥手因用力而青筋暴起,宝石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枪口正对着“飞鱼号”的方向。子弹擦着阿坤的耳边飞过,“嗖”的一声打在船板上,溅起的木屑像针似的扎进他的胳膊,疼得他牙关一咬,血珠子顺着胳膊肘滴在船板上,洇出一小片深色。阿坤没躲,反而抓起铜罗盘,对着黑鲨的方向晃了晃——掌心朝内,罗盘高举,那是雷爷当年用来警告海匪的手势,意思是“回头是岸,再走必死”。黑鲨显然认得这个手势,肥脸瞬间扭曲得像块烂肉,唾沫星子喷得老远:“雷爷的狗崽子!老子连他的坟都敢挖,还怕你个毛头小子!当年他就是用这破罗盘骗我绕远路,今天我要让你和它一起沉海喂鱼!”
阿坤的眼睛红了,血丝爬满眼白,像要渗出血来。他想起雷爷下葬那天,坟头的新土还是热的,黑鲨的人就举着火把来抢码头,火叔瘸着腿挡在坟前,被打得头破血流,额角的血顺着皱纹往下淌;想起火叔护着雷爷的旧碗,碗沿的豁口划了他的手,血滴在粥里都没舍得换碗,只说“这是雷爷的念想”;想起红蝎子塞给他毒针时,指尖在他手腕上轻轻一捏,眼神里藏不住的担忧,“别让雷爷的罗盘,最后成了你的遗物”。这些画面在脑子里炸开,阿坤猛地拽下引线,导火索“滋滋”地冒起火星,像一条红色的小蛇,飞快地往“龙心礁”的方向爬去。火星落在海面上,瞬间被浪打灭,却灭不了他心里熊熊燃烧的怒火——那是替雷爷、替死去的兄弟,烧向黑鲨的恨。
“轰隆——”
爆炸声震得“飞鱼号”都在摇晃,船板上的斧头、绳索“叮当”乱响,阿坤没站稳,摔坐在船板上,胳膊上的伤口被震得更疼了,冷汗瞬间浸湿了短褂。“龙心礁”的礁石被炸得粉碎,碎石混着浪花冲天而起,足有三丈高,像一堵突然立起的石墙,死死挡住了指挥船的去路。指挥船的船底暗洞终于撑不住了,海水“哗哗”地往船舱里灌,船身开始快速倾斜,甲板上的喽啰尖叫着往海里跳,有的被碎石砸中脑袋,当场脑浆迸裂沉底;有的刚浮出水面,就被赶来的水鬼队拖进水里,凿船锥的寒光在浪里一闪而过,伴随着短促的闷哼,海面很快浮起一层淡红色的血水,连鱼虾都不敢靠近。
黑鲨疯了似的往海里跳,肥硕的身体在甲板上滚了两圈,撞翻了两个喽啰,才笨拙地坠入水中,手里还死死攥着那把镶宝石的左轮手枪。冰冷的海水呛得他直咳嗽,肥胖的身躯在水里挣扎,像条翻肚子的鱼,溅起大片水花。阿坤早等着他了,“飞鱼号”的船板一靠过去,他就抓着船舷跃了下去,海水瞬间没过膝盖,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寒颤,手里的水手刀却直逼黑鲨的喉咙。黑鲨举枪要射,手指却因紧张和寒冷而僵硬,怎么都扣不动扳机。阿坤突然想起红蝎子的毒针,反手从怀里摸出一根,对着黑鲨的手腕就扎了下去——那里血管粗,毒发更快,是最好的目标。毒针没入皮肉半寸,黑鲨的手瞬间僵了,左轮手枪“扑通”一声掉进海里,沉到了礁石缝里再也找不到。他瞪着阿坤,嘴里骂着“小杂种”“不得好死”之类的脏话,身体却开始抽搐,嘴角流出黑血,眼睛翻白——三炷香的时间,对他来说太短了,短得连求饶的机会都没有。
阿坤踩着浮在海面上的碎木,木刺扎进脚底也浑然不觉——心里的快意和酸胀混在一起,比伤口还疼。他把黑鲨的尸体翻过来,看见他腰间挂着个铜制的烟盒,磨得发亮的铜面上,刻着个歪歪扭扭的“雷”字。这烟盒阿坤认得,是雷爷当年在渔市和黑鲨赌牌赢来的,烟盒上的铜纹还是雷爷亲手刻的,后来念及“兄弟情分”送给了黑鲨,没想到成了黑鲨四处炫耀的资本。阿坤把烟盒摘下来,攥在手里,铜面冰凉刺骨,和怀里发烫的罗盘形成鲜明的对比。远处“龙心礁”的硝烟还没散,灰色的烟柱在海风中慢慢散开,礁石上他刻的“雷”字还在,只是被碎石埋了一半,露在外面的笔画被血水浸红,像在笑黑鲨的愚蠢,也像在回应雷爷的在天之灵——老帮主,仇,报了。
等阿坤回到码头时,战斗已近尾声,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味、血腥味和烤肉的焦糊味,混着渔港特有的咸腥,钻进鼻腔里又辣又呛。张帮主的土炮把最后一艘敌船轰成了碎片,炮身因连续发射而滚烫,炮手们正用海水浇着炮膛,白色的蒸汽升腾起来,模糊了山头的轮廓,几个年轻的炮手还在兴奋地大喊“打得好”,嗓子都喊哑了;李帮主的水鬼队扛着凿船锥上岸,每个人的脸上都沾着海泥和血污,头发滴着水,冻得嘴唇发紫,缺指的手却抓着几条从敌船上搜来的鲜鱼,鱼尾巴甩了阿坤一脸水,他却笑得咧嘴,“今晚炖鱼汤,给兄弟们补补身子,庆祝咱们赢了”;红蝎子的姐妹们正往火里添柴,把剩下的喽啰尸体烧得焦黑,空气中飘着难闻的气味,红蝎子自己则靠在沙袋旁,用布擦着短枪上的硝烟,动作麻利。她看见阿坤,立刻快步走过来,指尖在他胳膊的伤口上轻轻碰了碰,眉头瞬间皱起,语气里带着嗔怪:“怎么不躲?跟雷爷一样的倔脾气,非要把自己弄成血葫芦才甘心?”
!“躲了,就对不起雷爷,也对不起兄弟们流的血。”阿坤把那个铜烟盒递给她,烟盒上的黑血已经被海水冲干净,露出了铜制的本色,边缘还留着雷爷当年的刻痕。“这是雷爷的东西,当年错给了黑鲨,现在物归原主。”红蝎子接过烟盒,指尖反复抚过上面的“雷”字,突然红了眼眶,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掉下来——她是红蝎帮的头,不能在兄弟们面前哭。发梢的铜簪“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那是雷爷送她的及笄礼,她戴了五年,从没摘过,连睡觉都揣在枕头底下。阿坤弯腰帮她捡起来,用袖口仔细擦了擦簪子上的灰尘,重新别在她发梢,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珍宝,“别掉了,雷爷在天上看着呢,他也不希望你把他送的东西弄丢。”
火叔端来了热粥,粥碗用粗布包着,怕烫着手,碗还是雷爷的旧碗,碗沿的豁口依旧显眼,粥里还卧了个荷包蛋,金黄的蛋黄半流着,是特意给阿坤留的。“快喝,暖身子,刚从灶上端来的,还热乎着呢。”火叔的声音透着疲惫,却很温暖,他瘸着腿站在阿坤身边,像看着自己的亲儿子。阿坤接过粥,刚喝一口,暖意在胃里散开,驱散了海水的寒气,连胳膊上的伤口都好像不那么疼了。就看见李帮主和张帮主走过来,手里举着个粗瓷碗,碗里的米酒晃出了泡沫,李帮主大声说:“阿坤,这碗酒,敬雷爷的在天之灵,敬咱们尖沙咀的码头,更敬咱们活着的兄弟!”陈帮主也凑过来,把渔叉往旁边一放,粗声粗气地说:“以后尖沙咀的码头,你就是帮主——雷爷在天上看着,我们这些老家伙,还有兄弟们,都服你!”周围的兄弟们纷纷附和,喊声震得码头的灯笼都晃了起来,光影在每个人脸上跳动,全是劫后余生的笑意。
阿坤举起粥碗,和他们的酒碗重重碰在一起,“当”的一声脆响,碗沿的豁口硌得他手指发疼,却比任何时候都踏实。怀里的铜罗盘还在发烫,像雷爷的手掌在护着他;雷爷的烟盒被红蝎子小心翼翼地收进了怀里,贴在胸口的位置,能感受到铜面的凉;码头上的火光渐渐弱下去,变成一堆堆暗红的炭火,天边露出了星星,一颗一颗,像雷爷和那些死去的兄弟们的眼睛,在天上看着他们。他望着海面,“暗龙水道”的浪还在拍打着礁石,声音沉稳有力,只是再也没有黑旗的影子,也没有了海匪的嚣张气焰,只有属于尖沙咀的安宁——那是用热血换来的平静。
夜深时,阿坤独自坐在“龙心礁”的碎石上,海风带着海水的咸腥味吹在脸上,凉丝丝的,却很清醒。他把雷爷的铜罗盘放在礁石上,指尖抚过背面的“雷”字,刻痕硌得掌心发疼,却比任何时候都清醒。指针终于不再执着地指着东澳岛——那是黑鲨老巢的方向,而是慢慢转了一圈,稳稳停在了尖沙咀的方向。他摸出火叔给的火柴,“擦”地一声点燃,火苗在风里摇晃,他点燃了一支烟,烟圈飘在海面上,被海风吹得歪歪扭扭,像在和雷爷说话。“雷爷,黑鲨除了,码头保住了,兄弟们都好好的,你放心。以后尖沙咀有我,我不会让你打下的基业毁在任何人手里。”远处码头传来兄弟们的笑声,红蝎子的歌声混在里面,很轻,却很亮——那是雷爷教她们唱的渔歌,“尖沙咀的浪,拍着回家的港,兄弟们的船,永远不迷航”,以前总在码头上飘,黑鲨来后就停了,现在,又响起来了,比以前更响亮,更有底气。
烟燃尽时,阿坤把烟蒂插进礁石的缝隙里,像插了一支香,算是给雷爷的祭品。他拿起铜罗盘,往码头的方向走,海浪拍着他的脚腕,凉丝丝的,却不觉得冷。他知道,雷爷没走,铜罗盘的温度是他的余温,铜烟盒的分量是他的嘱托,红蝎子发梢的铜簪是他的念想,还有兄弟们手里的刀、心里的情义,都是雷爷留在尖沙咀的魂——只要这些还在,尖沙咀的码头就永远不会倒,永远是兄弟们遮风挡雨的家,永远是海上最亮的灯塔,指引着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