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塘码头的晨光刚漫过集装箱顶,给锈得发褐的铁皮镀上层暖金,阿坤办公室的木窗就被普洱的沉香气漫透了。他正用红笔在账本上落最后一笔——油麻地截货案的赔偿款刚到账,数字旁缀着个小小的对勾,和雷爷当年记账的习惯分毫不差。红木桌角那只掉瓷的搪瓷缸还温乎着,缸底“平安”二字是雷爷用刺刀凿的,釉色被二十年码头海风磨得发淡,棱棱角角却依旧扎眼。
门外忽然传来“咚、咚”两记轻叩,节奏迟疑得反常——兄弟们平时都是“哐当”撞门,唯有揣着难心事时,才会把指节收得这么轻。阿坤把红笔插进竹制笔帽,笔杆上的竹纹被掌心汗浸得发亮:“进。”
门被推开道缝,忠叔搓着手挤了进来。这位跟着雷爷拼了二十年的老人,袖口还挂着码头的青黑锈渣,磨毛边的工装敞着怀,里面洗得发灰的粗布衬衫领口,别着枚褪成铜色的联会徽章。平时他总拍着阿坤肩膀喊“后生压得住场”,今儿却耷拉着眉,连常年攥得发亮的铜烟袋都没摸,指节绞得泛青,像攥着块烧红的铁。
“忠叔,坐。”阿坤往他面前推了杯刚沏的茶,琥珀色茶汤在粗瓷杯里晃出细纹,茶沫浮在表面迟迟不散,“北角分红我让阿明核了三遍,连您上月替阿力垫的五百块医药费都记着,是不是那小子送账时漏了底?”
忠叔端起茶杯却没沾唇,指节反复摩挲杯沿的老裂纹——这杯子是雷爷三十年前在尖沙咀打退东星时赏的,杯身还留着子弹擦过的浅槽。他喉结滚了两滚,从怀里掏出张皱成团的纸条,纸边被汗水浸得发黏,展开时“刺啦”响着纤维断裂的声:“分红比秤还准,是我自己的烂事我那不成器的侄子阿伟,在尖沙咀夜市跟东星的人干起来了。他灌了两盅猫尿,就嫌人家水果摊挡路,抬手掀了半箱菠萝蜜,抄起钢管就往摊主头上招呼——现在东星的山鸡放话,要么拿五万医药费,要么卸阿伟条胳膊抵账,后天中午前不给准信,就把人拖去维多利亚港沉了。”
阿坤接过纸条,“尖沙咀夜市、山鸡、五万”几个字歪歪扭扭,墨迹晕成了团,末尾还画着个狰狞的刀疤。他指尖在“山鸡”二字上轻点——这是东星刚冒头的狠角色,二十岁就敢用西瓜刀捅人,仗着东莞帮强哥当靠山,最近总在联会地盘边缘撩事,上周刚抢了旺角辉哥两个收保护费的点,放话要“给联会的老古董们松松骨”。微趣晓说 蕪错内容
“忠叔,您先沉住气。”阿坤把纸条平摊在桌上,用黄铜镇纸压牢,“阿伟掀摊在前、动家伙在后,按联会《堂口规矩册》第二十条,这是‘先动手理亏’;按警署的说法,钢管开瓢够得上故意伤害,判半年都算轻的。五万医药费真不算讹,但山鸡要的不是钱,是脸面——他想借这事探联会的底,看看我们是不是真像外界说的‘只守规矩不碰硬’,顺便把尖沙咀的电子货运线抢过去。”
忠叔猛地拍向桌子,铜烟袋杆从裤兜滑出来,“啪”地砸在水泥地上磕出个小坑。“我知道阿伟浑!可他是我哥咽气前塞给我的,是老李家最后根苗!”老人声音发颤,眼角红得发亮,猛地撸起裤腿,露出膝盖上道三寸长的疤,“当年我跟雷爷打东星,腿上挨三刀都没哼过,现在侄子要被卸胳膊,我这张老脸往哪搁?大不了我带几个生死兄弟,抄家伙去尖沙咀跟他们拼了,大不了一起蹲赤柱!”
“拼?”阿坤弯腰捡起烟袋杆,用桌上的绒布擦去铜杆上的泥垢,露出“忠义”二字的刻痕——这是雷爷亲手上的刀。“您带十个老兄弟,山鸡就敢喊二十个揣仿六四的亡命徒。您把他打趴下,东莞帮明天就敢堵我们的货船,到时候发往澳门的电子元件运不出去,龙叔的红酒送不到香港,北角、观塘几百号兄弟下个月就喝西北风。”他把烟袋杆塞回忠叔手里,指了指墙上挂的联会章程,“混社会不是护短,是护整个摊子。您信我,这事我来办,但得让阿伟亲自去给山鸡的兄弟赔罪——弯腰不丢人,丢了规矩、砸了兄弟们的饭碗,才真抬不起头。”
忠叔盯着阿坤桌角的老怀表,铜壳上“义先利后”的刻字在晨光里发亮。当年雷爷就是攥着这只表,劝他别为个小码头跟东星拼命,后来那码头成了联会最稳的货运点,养活了三十多号人。他叹了口气,烟袋杆往腰上一别,肩膀都垮了:“我信你,跟信雷爷一个样。阿伟那边,我去拧着他的耳朵说,他要是敢不去,我先打断他的腿。二巴看书徃 醉歆蟑結哽鑫筷”
忠叔刚走,办公室的门就被“哐当”撞开,阿明抱着台老式传真机冲进来,机器“滋滋”吐纸的声响得像救火车。他跑得满头大汗,工装领口能拧出水,额前的碎发粘在脑门上,嘴里喘着粗气:“坤哥,尖沙咀周叔的急件!东星山鸡不光要医药费,还扣了我们发澳门的三箱电子元件,说‘联会的货占他地盘’,现在在尖沙咀夜市收双倍保护费,跟小贩放话‘替联会管管不守规矩的人’,昨天还砸了两个卖鱼蛋的摊子!”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阿坤捏起传真纸,周叔的字比平时急了三分,笔锋都抖着:“山鸡背后是东莞帮强哥,强哥想抢尖沙咀的电子货运线,山鸡是他放出来的探路石。扣的货是澳门宏远的,王老板已经打了三回电话催,说再不到货就要赔十万违约金——那是龙叔的老关系,十年前就跟我们绑在一块儿,动不得。”
阿坤摸出手机拨通周叔的电话,语气稳得像码头的礁石,半分情绪都听不出:“周叔,山鸡要面子,我给。但联会的规矩,他也得守。您帮我约他今晚八点,尖沙咀周记茶餐厅,您作陪,我亲自去谈。另外让阿明把尖沙咀近半年的货运收益账理出来,我要带着账去。”
挂了电话,阿彪揣着弹簧刀从训练场冲进来,刀鞘都没扣紧,半截刀刃露在外头闪着寒光:“坤哥,带二十个兄弟过去,每人揣根钢管,再备几把西瓜刀,看山鸡敢不敢炸毛!上次丧彪那事我们没动手,兄弟们都憋着火,这次再软,别人都以为我们和联胜好欺负!”
“带刀是给人家递把柄。”阿坤拉开保险柜,里面的账册码得比砖头还齐,最上层放着两样东西——蓝布封皮的《联会堂口规矩册》,纸页翻得起毛,边角用透明胶带粘了又粘;还有个红蜡封口的牛皮信封,写着“山鸡 东莞 利来赌场”。“这里面是山鸡在东莞欠三十万赌债的凭证,债主是龙叔澳门赌场的人,欠条上有他的签字按印。这钱不还,下个月就有人去潮州找他老娘,把他欠赌债的事捅得街坊邻居都知道。”他把东西塞进公文包,“你跟我去,刀留下,带上阿明算的账——记着,今晚我们是去算账,不是拼命。”
傍晚的尖沙咀霓虹晃眼,红绿光线打在骑楼砖墙上,像泼了一地颜料。周记茶餐厅里人声鼎沸,烧腊的油香飘出三条街,邻桌的小贩正凑在一起咬耳朵,说的都是山鸡收双倍保护费的事,声音压得像蚊子哼。山鸡带着五个小弟占了最里的卡座,周围还站着几个跟班,每人面前摆着冰奶茶,却没动一口,眼神像饿狼似的瞟着门口,手都按在腰上——明眼人都知道藏了家伙。
看见阿坤进来,山鸡翘着二郎腿,脚都快搭到对面椅背上,故意把沾着泥点的皮鞋底亮出来,蹭得椅套脏污一片。他手指在桌沿敲得“当当”响,声音大得让全店都静了:“陈坤,你侄子把我兄弟头开了,缝八针,现在还在医院哼哼,这事怎么算?还有,你们联会的货天天过我地盘,是不是该交‘过路钱’?不然以后尖沙咀的路,联会的人别想走!”
阿坤没坐,先把《规矩册》“啪”地拍在桌上,翻到第二十三页,指腹按在黑体字上:“尖沙咀是联会、东星共管区,三年前蒋先生和龙哥签过协议,白纸黑字写着‘各收各的保护费,互不干涉,货运线共享’。你收双倍,是坏两家的规矩;扣我们的货,是违了协议。”他把牛皮信封推过去,信封在油光桌布上滑出半尺:“你在东莞‘利来’欠的三十万,上个月就到期了。龙叔的人说,拖到下月利滚利成四十万,到时候不光找你老娘,还要把你欠赌债的事捅到东星总部。”
山鸡的脸瞬间红转白、白转青,捏信封的手都抖了,指节泛着死灰。他偷偷瞥了眼旁边抿茶的周叔——周叔是尖沙咀的活化石,黑白两道都给面子,刚才山鸡嚣张时他一声不吭,这会儿却用茶梗敲了敲桌面,眼神冷得像冰。
阿坤这才拉开椅子坐下,给自己倒了杯冻柠茶,冰块撞杯壁的脆响压过了卡座的死寂:“医药费我出,但你扣的三箱电子元件,明天一早就给澳门宏远送回去——那是龙叔的命脉,你动他的货,就是断东莞帮的财路,强哥第一个饶不了你。”他摸出张银行卡拍在桌心,“这里面三万,一万医药费,两万是给你兄弟的营养费和误工费。尖沙咀的规矩守好,大家各赚各的;再挑事,联会执法堂的林叔,上次怎么罚丧彪的,你该听说过。”
山鸡盯着银行卡,又看了看周叔,终于把腿放下来,腰杆却还僵着:“坤哥,我听您的。货明天一早就送,保护费按老规矩收。”他伸手去拿卡,指尖碰到卡面时,还下意识缩了下——那是被硬气撑着的最后一点狼狈。
走出茶餐厅,海风裹着咸腥味吹过来,阿彪踢飞路边一颗石子,还是咽不下这口气:“坤哥,我们占尽理,为啥不趁机把尖沙咀的共管权抢过来?以后货走这都不用跟东星报备,多省心!”
阿坤指着路边的水果摊——刚才被山鸡威胁的小贩正收摊,他的儿子趴在折叠桌上写作业,台灯接的是旁边店铺的电,昏黄光线罩着半本练习册。“你看他们,靠摆摊吃饭,不惹事也不怕事,收摊能回家抱孩子,这才是混社会的本分。我们抢了共管权,东星肯定报复,他们不敢动我们,就去砸小贩的摊子、断我们的眼线。到时候兄弟们天天防偷袭,货船加保镖,赚的钱不够填医药费和违约金的窟窿,图啥?”他摸出老怀表打开,铜壳暖得贴手,“雷爷说过,混社会像种稻子,得留着稻茬养地,才能年年有收成。赶尽杀绝,最后只会把自己的路也埋了。”
回观塘码头时已深夜,忠叔带着阿伟在办公室门口候着。阿伟低着头,头发乱得像鸡窝,脸上还有未消的淤青,手里攥着张欠条,字写得工工整整,末尾的签名戳得用力:“坤哥,我错了!不该砸人家摊子,更不该给联会惹麻烦。这三万块,我去码头扛货赚,每月从工资里扣,绝不连累兄弟们!”
阿坤赶紧把他扶起来,指腹触到男孩手上新磨的血茧——阿伟才二十岁,刚来码头当学徒没俩月。“知道错就好。混社会不是靠拳头硬,是靠脑子活、规矩稳。”他把银行卡塞给忠叔,“这钱我先出,阿伟要是真有心,就好好在码头干活,跟着阿明学记账,以后多帮兄弟们搭把手。”
等人走净,阿坤坐在桌前,在账本“尖沙咀纠纷处理”后画了个鲜红的对勾。窗外的码头灯火通明,工人们的号子声、货车引擎声混着海浪拍岸的声响,踏实得像雷爷当年的脚步声。他摩挲着怀表上“义先利后”的刻字,忽然彻底懂了——真正的混社会,不是当最狠的人,是做最稳的人:账算在明处,不占小便宜;人留条活路,不赶尽杀绝。这样,兄弟们才能跟着站得长久,走得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