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麻地码头旁的“利源茶餐厅”刚掀开铁闸，铁皮摩擦地面的“吱呀”声还挂在空气里，阿坤就坐在了靠窗的老位置。优品晓税惘 耕新罪哙这张桌临着码头货运口，抬头能瞥见铜锚雕塑的锈迹，桌角被岁月磨得发亮，还留着阿福上月摔碗的浅痕——那回是为了义群抢货的事，碗碴子溅到裤脚都没察觉。搪瓷杯里的普洱酽得发黑，热气裹着茶烟往上飘，在玻璃上凝出层水雾，刚好半遮半掩住他眼底的沉色。窗外，搬运工赤着胳膊扛货，粗布工装被汗水浸得贴紧后背，号子声混着货船“呜——”的汽笛撞在茶餐厅玻璃上，震得窗棂轻颤。跨境货运的生意刚稳三天，码头的风里除了海腥，已经飘起些蠢蠢欲动的味道。
“坤哥，阿伟那小子扛不住，全招了。”阿福掀开门帘进来，风把他的工装吹得鼓成帆，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收货单，指节都捏白了，“昨天从深圳拉回的电子元件，他趁卸货躲进仓库拐角，藏了两盒最轻便的，转手卖给旺角‘兴记二手铺’，换了三千块港币。现在人扣在仓库杂物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不是故意的，是实在没法子’。”他把一碗烧腊饭拍在桌上，油纸被叉烧油渍浸透，香味混着茶香漫开，“这小子也糊涂！兴记老板是丧波的远房表亲，转头就把消息透给刀疤荣——要不是刀疤荣念着情面提前说，咱们还被蒙在鼓里，等李老板找上门就晚了。”
阿坤没动筷子，指尖在搪瓷杯沿慢慢摩挲，深褐茶渍染深了指腹纹路。他认得阿伟——十七岁跟着阿福在码头搬货，个子矮却肯下力，去年冬天阿杰被义群的人堵在巷口，是阿伟抄起卸船铁棍冲上去，后背挨了一棍，养了半个月才好。阿伟家还有个卧病的老娘，每月医药费像座山，上次发工钱时，他红着眼圈跟财务申请预支，声音细得像蚊子叫。“把他带来，别让兄弟们围着看，也别绑。”阿坤呷了口茶，苦涩味从舌尖漫到喉咙，“他是犯错，不是做贼。混社会，错了要罚，罚得明明白白，但不能像耍猴似的丢他脸——脸是自己挣的，也是大哥给的。我要是让他被人押着过码头，他这辈子在这都抬不起头。”
没一会儿，阿伟低着头蹭进来。小子穿件洗得发白的工装，裤脚沾着仓库的灰，膝盖磨出毛边，一进门就“噗通”跪在地上，头埋得快碰到桌腿，手指绞着衣角，声音颤得不成调：“坤哥我错了我妈这个月医药费差五千，医院说再不交就停药，我实在没辙才才动了货的心思，本来想发工钱就偷偷补回去的”
阿坤从内袋掏出黄铜怀表，“咔嗒”一声弹开表盖，“船正心不偏”的刻字在晨光下晃眼，指针滴答声在安静的茶餐厅里格外清。“阿伟，三个月前我带你去海韵楼见雷爷，二楼走廊那盏绿罩灯底下，我跟你说过什么？”他声音不高，却像码头的礁石，沉得让人不敢喘大气。
“货货在人在，分赃要明，不准私吞，不准通外鬼”阿伟的眼泪砸在磨亮的水泥地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我记着的，坤哥！真记着的！可我妈躺在床上喊疼的时候，我兜里连买止痛药的钱都没有”他突然抬头，眼睛通红布满血丝，额头青筋都绷起来，“坤哥，你打我骂我都行，别赶我走！我以后拼了命扛货，一定把钱和货都补上！”
“医药费我让财务给你垫五千，下午让阿福送过去，够你妈住半个月院，再请个护工。”阿坤打断他，怀表“啪”地合上，声音沉得像涨潮的海水，“但规矩不能破——破了规矩，和联胜的铜锚标就立不住，兄弟们都跟着没饭吃。你私吞的两盒元件，按进货价十倍赔，一盒八百，共一万六，从你以后工钱里扣，每月只留两千生活费，够你吃饭租房。”他指节轻轻敲了敲桌子，瓷面发出“笃笃”声，“今天我不打你，也不赶你走，但你得去仓库门口跪着，给所有兄弟磕三个头。这头不是磕给我陈坤，是磕给‘规矩’两个字，是磕给信你的兄弟——他们跟你一起扛货，把后背交给你，你却动了大家的饭碗。下次再犯，观塘的海水够冷，我不介意多沉一个不守规矩的人。”
阿伟猛地抬头，眼泪还挂在脸上，却用力点头，重重磕了三个头，额头撞得地板“咚咚”响，声音闷得像擂鼓：“谢坤哥！我记死了！这三个头磕得心服口服！以后再犯规矩，不用坤哥动手，我自己跳海！”他站起来时膝盖都麻了，却挺直腰板，“我现在就去仓库跪着，跪到收工！”
阿伟刚拉开门，外面就传来“砰”的巨响——茶餐厅的塑料门被人一脚踹飞，冷风裹着尘土灌进来，吹得桌上的茶烟乱晃。三个穿黑夹克的人堵在门口，领头的留着寸头，左脸一道刀疤从眉骨划到下巴，是东星的长毛。去年冬天东星抢观塘夜市地盘，被阿坤用“码头管理费要分新记三成”的由头逼退，结下过梁子。“陈坤，好久不见，越来越风光了啊。”长毛一屁股坐在对面，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响，他把腰间砍刀往桌上一拍，刀刃蹭着搪瓷盘发出“滋啦”声，“听说你做跨境货运赚翻了？观塘码头就这么大，你和联胜吃独食，把东星当空气？”
阿福刚要起身，手已经按在腰间短棍上，却被阿坤用眼神按死。阿坤拿起茶壶，给长毛倒了杯茶，茶汤斟得满而不溢，推过去时杯底在桌上轻轻一磕：“长毛，观塘的规矩你不是不懂——谁的地盘谁操盘，谁的关系谁兜底。我这货运，雷爷点了头，新记兄弟护航，海关刘科长的路子我铺了三个月，每一分利都来得明明白白。你东星要插手，是问过雷爷，还是觉得新记的面子可以随便踩？”
“雷爷是雷爷，你是你，别拿雷爷压我！”长毛捏着茶杯，指节泛白，茶水都晃出杯沿，“别以为有新记撑着就了不起，东星在旺角有三个赌场、五个夜总会，场子比你和联胜的仓库加起来还大。今天我来不是商量——以后你每趟跨境货，抽三成利给东星，不然你的船别想安稳出鲤鱼门，就算出了门，深圳湾的水匪也会‘关照’。”他身后两个小弟立刻往前凑，手摸向腰间的弹簧刀，眼神凶得像要吃人。
阿坤突然笑了，从内袋掏出一叠港币，不是扔，是一张张理整齐，轻轻放在长毛面前，红色钞票在晨光下扎眼：“这五千块，不是保护费，是我请东星兄弟喝茶的钱。”他指了指窗外，阿伟正跪在仓库门口，兄弟们扛货从他身边过，没人笑也没人停——这是他要的效果，罚得明，情留得真。“你看那些扛货的兄弟，家里老婆等着买米，孩子等着交学费，老人等着抓药。我每趟货的利，一半分兄弟，三成给新记护航，剩下的才够和联胜运转。你要三成利，不是要我的钱，是要兄弟们的饭碗——饿肚子的兄弟，是会拼命的。”他把怀表重重拍在桌上，表盖弹开，“船正心不偏”的刻字对着长毛，“我陈坤混江湖，不惹事，但也不怕事。你真要动我的船，先想清楚：东星能不能扛住新记和和联胜联手？雷爷昨天还跟我说，观塘的杂碎太多，想找个由头清理清理，立立规矩。”
长毛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盯着桌上的钱，又瞥了眼阿福——阿福的手已经从短棍移到桌下，那里藏着把弹簧刀，是雷爷上次送的，刀刃快得能削纸。他知道阿坤的话不是唬人：新记在港九的势力无人敢惹，和联胜的兄弟都是肯拼命的硬骨头，真打起来，东星在观塘捞不到好处，还得把旺角的场子搭进去。“陈坤，你别太嚣张。”长毛把钱揣进夹克内袋，拎起砍刀，刀鞘在地上拖出长痕，“这事我记下了，咱们走着瞧。”走到门口时他突然停住，声音闷了些，“兴记老板那边，我让他把货还回来——看在你的面子上。”
看着长毛的背影消失在码头人群里，阿福骂了句“给脸不要脸”，就要追出去，被阿坤一把拉住胳膊：“别追。混社会不是靠刀快赢的，是靠脑子和分寸。他要的是利，我给的是台阶——这五千块，是让他知道我的底线，也是给他留面子，没把事做死。真打起来，就算咱们赢了，把长毛砍进医院，东星的老鬼肯定找雷爷讨说法，到时候我还得给东星赔罪，把赚的利吐出去一半，不值当。”他拿起筷子夹了块叉烧，“他最后说让兴记还货，就是服软了——江湖人，话不用说明，懂就行。”
正说着，手机响了，屏幕跳着“雷爷”。阿坤接起，刚“喂”一声，就传来雷爷带笑的声音，背景里有文玩核桃碰撞的“咔嗒”声：“阿坤，长毛去找你麻烦了？”雷爷顿了顿，“东星的老鬼刚给我打电话，说你给长毛递了五千块茶钱，没翻脸，够懂规矩的。”
“雷爷抬举了，都是在观塘揾食，没必要把路堵死。”阿坤站起身走到窗边，阿伟还跪在仓库门口，有兄弟给他递水，他摇了摇头，腰杆挺得笔直——这小子是真的知错了。“长毛也是被下面的人催得急，想要点利，我给个台阶，他就下来了，省得闹大伤和气。”
“你这小子，比我年轻时候稳多了——我那时候遇这事，早把人砍进医院了。”雷爷的赞许藏不住，“有个事跟你说，下月初有批医疗器械从澳门运过来，是给观塘慈善医院的，走你的码头卸货，我让刀疤荣跟你对接。这批货是积德的，不准出岔子，也不准赚一分利——这不仅是生意，更是给和联胜立名声，以后谁还敢说你是‘码头小扛把子’？”
“您放心，雷爷，我亲自押货，保证万无一失。”阿坤挂了电话，阿福凑过来，眼睛亮得像码头的航灯：“坤哥，雷爷这是把咱们当自己人了！慈善医院的货都敢交咱们手上，以后和联胜在观塘就是响当当的字号！”
阿坤没说话，摸了摸怀里的怀表，表盘被体温焐得发烫，滴答声和茶餐厅挂钟的摆声混在一起，成了最稳的节奏。窗外夕阳把海面染成熔金，阿伟已经站起来，跟着兄弟们扛货往仓库走，脚步比之前更沉，路过铜锚雕塑时，还特意停了停，对着雕塑鞠了一躬。
他突然懂了，混江湖最厉害的不是刀快，也不是钱多——是让兄弟们信你，信你罚得公、护得住；是让对手怕你却不恨你，知你的底线、承你的情面；是让前辈肯扶你，赞你懂规矩、靠得住。就像怀表上的字，船正了不会偏航，心不偏不会失分寸，这样才能在江湖的风浪里，走得比谁都远。
茶餐厅老板端着壶新沏的普洱过来，是个头发花白的老油麻地人，看着阿坤从搬货后生变成码头头头，笑纹里都是认可：“坤哥，您这茶凉透了，换壶热的——刚泡的，回甘特别好。”
阿坤摇摇头，端起搪瓷杯，把冷茶一饮而尽。苦涩过后，舌尖真的留着淡甘——这味道，就像混江湖的日子，苦是真的，难是真的，但那些靠规矩挣的体面、靠情义换的信任，都是实打实的甜，是一步一步挣来的。他放下杯子，摸了摸怀表，“咔嗒”一声合上，转身往码头走——阿伟还等着安排后续，澳门的货运也得提前规划，江湖路，从来不能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