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烧肉的油脂香气混合着草药的苦涩味道,在山谷营地弥漫了整整两天。“龙焱”队员们像一群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的困兽,在热水、饱饭、药物和近乎昏迷的沉睡中,缓慢地修复着“地狱周”留下的千疮百孔。青紫在褪去,伤口在结痂,肌肉的酸痛从尖锐变为沉闷的钝响,而那双双眼睛里,疲惫深处却开始沉淀出某种截然不同的东西——更冷,更静,像深潭下经过急流冲刷后露出的坚硬河床。
第三天清晨,当起床哨照常响起时,二十个人几乎在同一秒睁开眼,翻身坐起。动作还有些僵硬,但没有了之前的挣扎和混沌,只剩下一种近乎本能的迅捷与纪律。他们默默整理内务,互相检查着装和装备,没有人说话,但空气里流动着一种无声的默契。
早饭是加了鸡蛋和肉糜的稠粥,还有白面馒头。队员们安静地吃完,将餐具清洗得干干净净,然后列队站在营地中央,等待下一步命令。
周卫国从团部回来,手里拿着一个薄薄的文件夹。他的脸色比前几天更加冷峻。
“全体注意。”他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晰入耳,“半小时后,携带基础训练装备,至三号战术训练场集合。司令员将亲自为我们进行第一阶段高级课程授课。解散,准备。”
命令简短,却让所有队员心头一震。司令员亲自授课?高级课程?经历了“地狱周”的他们,对“高级”二字已经有了全新的、带着敬畏和疼痛的理解。没人多问,迅速散开,开始检查自己的装备:训练用的武器(未装实弹)、地图、指北针、铅笔、笔记本,还有伪装油彩和急救包。
三号战术训练场位于山谷更深处,是一片相对开阔、但地形复杂的区域,有山坡、沟壑、一小片树林和几处人工搭建的、模拟建筑物的残垣断壁。当“龙焱”队员们准时抵达时,王雷已经等在那里了。
他没有穿军装,而是一身和他们类似的、没有任何标识的深灰色作训服,脚上是结实的山地靴。他背着手,站在一处矮坡上,晨光勾勒出他挺拔而略显单薄的身影,看起来更像一个儒雅的学者,而非叱咤风云的悍将。但所有队员,包括刚刚赶到的周卫国,都在他身前十米处自动立正,挺直胸膛,目光平视前方,连呼吸都放轻了。
王雷的目光缓缓扫过这支脱胎换骨的队伍,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既无赞赏,也无苛责,平静得像一汪深水。
“稍息。”他开口,声音平和。
队员们齐刷刷稍息,动作整齐划一。
“知道为什么叫你们来吗?”王雷问,目光投向周卫国。
周卫国向前一步:“报告司令员!进行高级课程学习!”
“学什么?”
“……”周卫国语塞。他确实不知道。
王雷也没指望他回答,自顾自地说下去:“‘地狱周’磨掉了你们的娇气、惰性和不必要的个人英雄主义,把你们捏成了一个可以承受极端压力、具备基础协作能力的战斗集体。但这还不够。远远不够。”
他走下矮坡,来到队员们面前,距离近得可以看清每个人眼中细微的情绪。“‘龙焱’未来要执行的任务,不仅仅是渗透、侦察、拔点。你们要深入虎穴,在敌人的心脏里跳舞;你们要斩将夺旗,于万军之中取敌酋首级;你们要引导千军万马,在关键时刻给敌人致命一击。你们需要掌握的,不仅仅是杀人的技巧,更是艺术,是科学,是超越了当前战场形态的……未来战争思维。”
未来战争思维?队员们眼中露出困惑,但更多的是专注。他们知道,司令员又要说出那些听起来天马行空、事后却总能被验证为真理的话了。
“今天,我给你们上的第一课,叫‘cqb——室内近距离战斗’。”王雷走到一片模拟房屋废墟前,“还有,‘现代狙击战术与观测’,以及,‘特种作战中的心理战应用’。”
他顿了顿,看着队员们:“我知道,这些词你们可能听都没听过。没关系,我们从最基础的开始。周卫国。”
“到!”
“模拟房屋内,有四个标靶,分别代表不同位置和姿态的敌人。给你一个标准步兵班,传统战法,你需要多久,伤亡多大,能清除它们?”
周卫国仔细观察了一下房屋结构(只有一个门,两个窗),脑子里迅速模拟:“报告!正面强攻,利用手榴弹和火力掩护,预计需要三到五分钟,伤亡……可能过半。”
“如果只有你们小组五个人呢?”王雷追问。
周卫国沉默了。五个人,强攻这种结构,几乎是送死。
“看好了。”王雷不再多说,对旁边等候的几名警卫连战士示意了一下。那几名战士立刻在房屋周围布设了简单的发烟装置(模拟战场烟雾)。
王雷转向队员们:“现在,假设我是突击手一号,周卫国,你是二号,跟紧我。其他人,观察。”
他没有任何花哨的动作,甚至没有刻意压低身形,就那么自然地走到房屋侧面一扇窗户下,侧耳听了听(当然里面没人),然后对周卫国比划了几个极其简洁的手势:指窗户,指自己眼睛,指屋内一个方向,手指并拢向前一挥。
周卫国心领神会,立刻移动到窗户另一侧,举枪(训练枪)对准屋内。王雷则从腰间一个不起眼的包里,摸出一个小镜子(就是普通梳妆镜),用胶带绑在一根小棍上,缓缓从窗沿下探出,微微调整角度。
“这叫‘潜望镜’,土制,但有效。用于观察室内情况而不暴露自身。”王雷低声解释,同时通过镜子观察屋内,“确认东南角标靶,立姿。西南角无目标。正门后疑似有障碍。东北角……有阴影,可能隐藏目标。”
观察完毕,他收起镜子,又做了几个手势。周卫国点头。只见王雷从另一个小包里拿出一个用布包着的石块,轻轻从窗户扔了进去,落在屋内一个空旷位置,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投石问路,制造声响,吸引或试探敌人注意力。”王雷解释。
屋内没有反应(当然)。王雷对周卫国一点头,周卫国猛地直起身,枪口迅速划过窗户内东南角标靶位置,模拟一个短点射,同时低喝:“clear!(清除)”
几乎在他“开枪”的同时,王雷已经如同狸猫般从窗户另一侧滑入屋内,落地无声,身体半蹲,枪口(他没带真枪,只是手势)瞬间指向正门后方和东北角阴影,快速而稳定地移动,嘴里清晰报出:“正门后障碍,无威胁。东北角,阴影,无目标。房间安全。”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从观察、试探到突入、清场,不过十几秒钟!而且只有两个人,配合默契,动作干净利落,几乎没有给“假想敌”任何反应时间。
围观的队员们看得目瞪口呆。这跟他们平时训练的“火力压制、冲锋投弹”完全不是一个路数!精细、冷静、高效得像一场编排好的舞台剧,却又充满了实战的紧张感。
“这……这就是cqb?”代号“夜猫”的队员忍不住低声问旁边的“判官”。
“判官”眼中闪着光,飞速地在心里记下每一个细节:“好像……是。强调隐蔽、突然、精准协同,尽量减少暴露和正面交火时间。”
王雷从屋里走出来,拍了拍手上的灰:“看明白了吗?室内战斗,空间狭窄,视线受阻,反应时间极短。乱冲乱打,只会造成不必要的伤亡和混乱。情报优先,计划周密,行动突然,协同精确,控制节奏。人小组是最基本单位,一人突入,一人掩护,视线和火力覆盖要无缝衔接。手势、简单的口令(中英文混杂,避免被敌人听懂)、甚至眼神,都要形成本能。”
他让队员们分组,在模拟房屋内外反复演练最基本的突入、清房、转角处理、上下楼梯协同等动作。他亲自示范,纠正每一个细微的错误:脚步太重、枪口指向不稳、队友间距离过近或过远、清房后占据位置不合理……
起初,队员们笨拙不堪。习惯了野战开阔地思维的他们,在狭窄空间里显得手脚无处安放,配合生疏,经常“误伤”队友或遗漏角落。但王雷极有耐心,不厌其烦地讲解原理、拆解动作、模拟各种突发情况。
“假设你突入房间,发现除了正面的敌人,侧面门后还躲着一个,怎么办?”王雷突然在演练中提问。
担任突击手的“山魈”愣了一下:“报告!迅速调转枪口……”
“太慢!”王雷打断,“在你调转枪口的瞬间,门后的敌人可能已经把你打成筛子了。记住,进入陌生房间,你的枪口和视线应该先快速扫过所有可能藏人的‘死角’和‘威胁轴线’,而不是盯着第一个目标不放。这叫‘扇形扫描’。掩护手要负责你看不到的盲区。再来!”
一次次失败,一次次纠正,一次次重来。汗水再次浸湿了作训服,但没有人抱怨。他们如同发现新大陆的探险者,贪婪地吸收着这些闻所未闻却又无比实用的战斗技巧。王雷传授的不仅仅是动作,更是背后的思维模式:如何利用环境,如何预判敌人,如何将团队效率最大化。
下午的课程转向狙击与观测。王雷没有讲太多玄乎的理论,而是直接让“鹰眼”和其他几个有狙击潜质的队员,在不同距离、不同环境下进行实弹射击(有限的训练弹),然后结合弹着点,讲解风速、湿度、海拔、地球曲率(简单概念)对弹道的影响,以及如何利用简易工具进行测算和修正。
“狙击手不是神枪手。”王雷蹲在一个狙击阵位旁,对趴在旁边的“鹰眼”说,“神枪手只管把子弹送到靶心。而狙击手,是战场上的幽灵,是情报官,是战术支点。你的任务可能不是开那一枪,而是观察、记录、引导。你要能分辨出敌军军官和士兵,能估算出部队规模和行进方向,能发现隐藏的火力点和指挥部。你的眼睛,就是指挥部的延伸。”
他拿出一张自制的、画满了各种符号和比例关系的卡片:“这是简易的观测记录表。距离估算,可以用跳眼法、密位法。目标识别,要记住常见敌军服装、装备、行为特征。引导炮火,需要清晰的坐标描述和参照物。这些,比扣扳机更重要。”
接着,他又引入了“伪装与潜行”的高级技巧,不仅仅是披个吉利服,而是如何利用光影、如何消除轮廓、如何控制移动节奏和声音、甚至如何利用动物的行为来掩盖自己的踪迹。他亲自演示,在开阔地上,仅仅利用几丛枯草和地形的起伏,就悄无声息地移动了五十米,直到他主动站起来,近在咫尺的队员才发现他。
“你们将来可能要在一个地方潜伏几天几夜,一动不动。耐得住寂寞,忍得住饥渴,控制得了生理本能,这才是狙击手和侦察兵最大的敌人。”王雷的声音很平静,却让队员们感到一股寒意。这比体能的折磨更考验人心。
第三天的课程,进入了更加玄妙的领域——心理战在特种作战中的应用。训练场被布置成了一个模拟的“敌占区小镇”,有街道、房屋(简陋的)、甚至还有几个由文工团同志扮演的“平民”。
王雷没有在教室里讲理论,而是直接给“龙焱”小组下达了一个任务:在不引起大规模骚动和“敌军”(由警卫连扮演)警觉的情况下,于六小时内,从这个“小镇”中,“解救”出一名被“软禁”在特定房屋内的“重要人物”,并获取房屋内的一份“秘密文件”。
任务看似简单,但限制极多:不能使用致命武力(除非万不得已),不能暴露小组的军事性质,要尽可能利用“平民”和环境,制造混乱或转移视线。
队员们再次分组,开始筹划。他们尝试了伪装成查电表的、收破烂的、甚至假装吵架吸引注意力的方法,但都在“敌军”严密的看守和盘查下失败了。要么被识破,要么根本无法接近目标房屋。
王雷把垂头丧气的队员们召集到一起,没有批评,而是问道:“你们觉得,看守最怕什么?”
“怕我们强攻?”有人回答。
“怕目标被救走?”另一个人说。
“都对,但不够本质。”王雷摇头,“他们最怕的,是‘不确定性’,是‘失去控制’。他们的职责是看守,任何超出他们掌控范围的事情,都会引发焦虑和判断失误。我们的心理战,就是要放大这种焦虑,制造这种‘失控’的假象,引导他们做出我们想要的错误判断。”
他具体指点:“比如,你们可以派两个人,伪装成醉汉,在目标房屋不远处的街上打架,引来巡逻队干涉。同时,另一个人伪装成热心的‘邻居’,去目标房屋敲门,慌慌张张地说街上有八路探子,提醒看守注意。看守的注意力会被街上的‘混乱’和‘邻居’的警告分散,甚至会离开岗位去查看或加强警戒。这时候,真正的营救小组,可以从意想不到的方向(比如屋顶、后院)切入。获取文件后,可以故意留下一点指向性的‘线索’(假的),误导追查方向。甚至,可以在撤离时,制造一个小范围的火灾(可控的),进一步引发混乱,掩护撤退。”
队员们听得目瞪口呆,还能这样玩?这已经不是打仗了,这是演戏,是骗术!
“特种作战,很多时候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王雷总结道,“利用信息差,利用人性弱点,利用规则漏洞。你们的武器,不只是枪,还有你们的脑子、你们的舌头、你们的表演能力。记住,要让敌人觉得一切都在他们掌控之中,直到最后一刻,才发现棋盘已经换了,规则已经改了。”
接下来的演练,虽然依旧磕磕绊绊,但队员们开始有意识地运用这些心理战术。他们制造小型纠纷吸引注意,散布虚假谣言引发猜忌,甚至利用“平民”演员去传递误导信息。虽然还是被经验丰富的“敌军”扮演者识破了不少,但成功率明显提高,行动也变得更加隐蔽和巧妙。
三天的高级课程,信息量巨大,几乎颠覆了队员们许多固有的战斗观念。他们白天演练,晚上则围坐在一起,由王雷或周卫国带领,复盘白天的一切,讨论各种极端情况下的应对方案,学习简易的密语编写、地图快速标注、情报优先等级判断等辅助技能。
王雷仿佛一个无所不知的导师,从具体的战术动作,到宏观的任务规划,再到细微的心理把控,信手拈来,深入浅出。他的知识储备和前瞻性眼光,让这些自诩为精锐的队员们感到深不可测,敬佩之余,更生出一种强烈的、想要追随和超越的渴望。
课程的最后半天,王雷没有安排具体训练。他把队员们带到山谷最高处,望着脚下绵延的群山和隐约可见的远方平原。
“这三天的东西,只是入门。”王雷的声音随着山风飘散,“真正的掌握,需要在实战中反复锤炼,需要你们自己去领悟、去创新。‘龙焱’没有固定的模板,你们的敌人会变,环境会变,任务会变。唯一不变的,是你们要永远比敌人想得更远,跑得更快,打得更准,藏得更深。”
他转过身,目光如炬地看着每一个人:“高级课程第一阶段,到此结束。给你们两天时间消化、休整。然后,你们会拿到第一个实战任务的初步简报。目标,太原,代号‘蝮蛇’。我要的,不是一具尸体,而是一个能开口说话的‘舌头’,以及他脑子里所有的秘密。有没有信心?”
“有!!!”二十个人的怒吼,汇聚成一股无形的锋锐之气,冲破云霄,在山谷间隆隆回荡。
王雷点了点头,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堪称温和的笑意:“很好。记住你们现在的感觉。记住你们是谁。下山吧。”
队员们列队,迈着虽然疲惫却异常坚定的步伐下山。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崎岖的山路上,仿佛二十柄即将出鞘、斩破黑暗的利刃。
李云龙不知什么时候溜达到了王雷身边,看着下山的队伍,咂咂嘴:“司令员,你这几天教的东西……俺老李听着都邪乎。啥cqb,啥心理战,跟戏文似的。能管用吗?”
王雷望着远方的暮色,淡淡道:“老李,以前咱们打游击,靠的是勇敢和灵活。以后,我们要打的,是更聪明、更残酷的仗。勇敢和灵活不够,还得有‘科技’和‘脑子’。这些东西,就是给咱们的战士,多装几个‘脑子’。管不管用,很快你就知道了。”
李云龙似懂非懂,但看着王雷那副智珠在握的样子,心里莫名地踏实下来,嘟囔道:“反正你总有道理。俺就等着看,这帮小子被你调教成啥怪物。”
王雷笑了笑,没再说话。山风猎猎,吹动他的衣角。他仿佛已经看到,太原城那潭深不见底的黑水,即将被这二十颗投入其中的“石头”,激起怎样的滔天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