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二十，李朝阳把电动车停在镇卫生院门口。
秋雾浓得像化不开的米汤，他摘下“朝阳盔”，用袖口蹭了蹭面罩上的水汽，顺手把刚送来的两单“安胎药”放进保温箱。
手机弹出一条提示——
【村达科技-财务机器人】：
“收购款已于04:19全额到账，税后人民币壹拾伍亿元整。”
数字后面跟着一串零，像一条安静的小河，悄无声息地流进他的个人账户。
李朝阳盯着屏幕发了两秒呆，然后把手机揣回兜里，继续往车座下面绑鞋带——左脚那根又断了，他用一次性筷子削了根“筷签”重新串起来。
系完，他抬头看天，灰蒙蒙的，像一块用旧了的抹布。
“三十亿啊……”他嘟囔了一句，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随后跨上车，拧油门，电动车发出温顺的“嗡——”，像什么都没发生。
五点零五分，他到达“村达科技”的旗舰站——其实就是村口一间贴了防火板的平房，门口挂着一块褪了色的喷绘：
“即时到村，使命必达——村达外卖”。
院子里灯火通明，二十多个骑手正往无人机上挂舱。
今晚有“苹果收官战”，邻省客商包下了整片果园的霜降红富士，要求七点前全部装箱、九点半前全部起飞，赶在电商平台早市开卖。
李朝阳把药交给站务小赵，顺手从三轮车上搬下一箱苹果，扛在肩膀。
“李哥，款到了？”小赵压低嗓子，眼睛亮得吓人。
“嗯。”
“那……你还不回去睡会儿？待会儿记者肯定堵门。”
“睡啥，今天无人机航线我飞第三段，得盯着。”
他把苹果码好，弯腰检查舱门卡扣，指尖被露水浸得发白。
小赵追在后面：“哥，十五亿啊，你就没点儿……那种，人生巅峰的快感？”
李朝阳直起身，想了想，认真回答：“有啊，刚刚绑鞋带的时候，发现筷签比上次那根韧，挺快感。”
小赵被噎得翻白眼，只好转身去帮别人装车。
六点四十，第一梯队无人机集体升空。
螺旋桨掀起巨大的风，把院子里的梧桐叶卷得满地跑。
李朝阳站在机翼下，仰头看它们像一群安静的鲸，滑进雾中。
他掏出手机，打开“村达调度”后台，把今天所有航线风速、电量、舱压重新校一遍。
做完，又在备注栏敲下一行字：
“第130号航线，过牛角岭时下降三米，避开新拉的电线。”
敲完，他忽然想起七年前的自己——那个在凌晨被黑布袋套头的“白猪”。
当时他也仰头，不过看的是货车顶，想的只有一件事：下一顿馊米饭能不能多给一块咸萝卜。
如今他仰头，看的却是自己造出的无人机，去的方向是家乡，是土地，是三千多个自然村的灯火。
李朝阳吸了吸鼻子，把头盔的松紧旋钮又往右拧了半圈，仿佛要把什么东西死死地卡在骨头里。
八点整，镇上的早餐摊刚支好锅，油锅“呲啦”一声，鸡蛋灌饼的香气顺着马路飘进院子。
林笙的电话来了。
“醒了？”李朝阳问。
“早醒了，娃把我踹醒的。”林笙的声音带着没睡够的鼻音，“新闻已经爆了，微博热搜第一，词条叫全国最穷首富到账十五亿，你打算说点啥？”
“说啥，待会儿帮我发条微博——”
“内容？”
“就四个字：‘单照跑，钱照捐。’”
林笙笑出声：“行，我再帮你配张图，上回你蹲在田埂吃盒饭那张，接地气。”
“成。”
挂断前，林笙忽然软下来：“朝阳，谢谢你把51的股份留给站点和农户。”
李朝阳“嗯”了一声，抬头看天，无人机已经飞得看不见，只剩越来越亮的朝霞。
“不是我让，是他们应得。”他补了一句，声音轻得像对自己说。
九点一刻，果园临时起降点。
李朝阳开着一辆破皮卡，拉着备用电池和灭火毯赶到。
地头的果农们正围着无人机转，像围着一台台会下金蛋的鹅。
“李总，今天收购价又涨了两毛，托你的福！”
“李总，待会儿记者来，你得讲两句，给咱村露露脸！”
李朝阳笑着摆手：“别叫李总，叫小李，或者叫朝阳师傅。”
说话间，无人机开始返航，第一箱苹果稳稳落地。
他蹲下去，掀开舱盖，掏出一颗苹果，在袖口擦了擦，“咔嚓”咬了一口。
汁水溅进喉咙，甜得发狠。
记者们就是这时候涌上来的，长枪短炮，话筒几乎戳到他下巴。
“李先生，十五亿到账，你有什么感想？”
“李先生，你会离开外卖行业吗？”
“李先生，下一步是不是要进军房地产？”
李朝阳把苹果核攥在手里，四下看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不远处一个正给奶奶剥橘子的小男孩身上。
他开口，声音不高，却足够让现场安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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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想就是——苹果挺甜，比十五亿甜。”
人群愣了半秒，然后快门声像暴雨一样砸下来。
中午十二点，收购方“鲸滴集团”的庆功宴定在镇里唯一的三星级酒店。
李朝阳没穿西装，就身上这件灰不灰蓝不蓝的工服，左胸还印着“村达”二字。
席间，对方cfo举杯：“朝阳总，合作愉快！三十亿只是开始，未来我们一起把无人机配送到每个中国自然村！”
李朝阳举杯，却没喝，他把杯子往桌上一放，掏出一张a4纸。
“趁各位领导在，我把事说清——
第一，十五亿现金，我留三千万，其余全部进‘朝阳无名慈善基金会’，专款专用，零行政费；
第二，‘村达’品牌保留，站点不裁员，员工不降级；
第三，专利池无偿授权给三家小厂，让他们也能造得起无人机。”
话落，全场安静得能听见空调出风口的“嘶嘶”声。
cfo脸上的笑僵在半道，像被按了暂停键。
李朝阳又补了一句：“如果不行，我明天就可以毁约，违约金我照付。”
十秒后，对方董事长率先反应过来，双手鼓掌：“好！有情怀！就按朝阳总说的办！”
掌声四起，李朝阳只是点点头，把杯里的矿泉水一口喝干。
下午三点，他偷偷溜出酒店后门。
阳光正好，秋老虎发威，柏油路蒸出一层虚幻的热浪。
他走进一家理发店，门口红蓝白三色灯转得呼啦啦。
“师傅，剃个板寸，短到能看见疤。”
剃头匠是老相识，笑着问：“今天这么大的喜事，不整个发型上电视？”
“要啥发型，头发短了，跑单风阻小。”
推子“嗡嗡”响，黑发簌簌落，露出后脑勺那条蜈蚣一样的疤——三年前在园区被电击枪砸的。
疤一露，空气突然安静。
李朝阳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眉毛还是那么浓，眼角多了细纹，脖子上是晒不均匀的黑白分界线。
他忽然想起老k。
如果那家伙还在，肯定会咧着黄牙笑：“白猪，你现在牛啊，三十亿！”
然后自己怎么回？
大概会回：“牛啥，还不是照样怕超时。”
想到这里，他对着镜子咧嘴一笑，笑得比哭还难看。
傍晚六点，他回到村口的站点。
院子里，无人机已经归巢，骑手们正围着一个大纸箱拆快递——那是他上周偷偷下单订的1000个“爱心保温箱”。
“李哥，这箱子真保温！我刚放进去的饺子，三个小时后还冒热气！”
“李哥，谢谢啊，我娘风湿，以后中午能喝上口热汤了！”
李朝阳摆摆手：“别谢我，谢你们自己跑得快。”
说完，他扛起一个空箱，走到角落，蹲下来，用记号笔在箱盖上写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世界以痛吻我，我仍送它五星好评。”
写完，他把箱子扣在自己头顶，朝大家做了个鬼脸。
骑手们哄堂大笑，笑声把傍晚的雾气都震碎了。
夜里九点，庆功宴散场，林笙开着那辆二手欧拉，把他接回镇上。
车停在桥头，她关掉大灯，车内只剩仪表盘幽幽的绿。
“数吗？”林笙问。
“数啥？”
“十五亿啊，数零。”
李朝阳摇头，掏出手机，打开计算器，输入“”
屏幕跳出“”。
“啥意思？”
“一个外卖员，全年无休，一天跑一百单，一单五块，跑三万年，能攒十五亿。”
林笙愣住，半晌，伸手揉了揉他后脑新剃的短发茬：“朝阳，你别把自己逼太狠。”
李朝阳把头靠在她肩上，声音闷在毛衣里：“我知道，可我不敢停，一停就做梦，梦见银行卡只剩一块。”
林笙叹了口气，伸手把副驾的储物格打开，里面是一瓶二锅头，俩一次性杯子。
“整点？”
“整。”
两人就在桥头，一口闷掉。
酒辣得烧心，李朝阳却笑得像孩子：“媳妇，咱回家吧，明天还跑单呢。”
夜里十一点五十，镇上的路灯一盏盏熄灭。
李朝阳把电动车推出小院，戴上新头盔，按下启动键。
屏幕亮起幽蓝的光，照出他通红的眼睛。
他深吸一口气，拧油门，车子蹿出去，像一条悄无声息的鱼，滑进夜色。
第一单，是镇卫生院刚出生的婴儿奶粉，加急；
第二单，是敬老院一个老人指定要的热豆腐脑；
第三单，是网吧里熬夜的少年要的葡萄糖口服液。
他跑得不快，却极稳，像在夜色里织一张看不见的网，把一家家灯火串在一起。
零点零分，手机弹出提示：
【今日完成单量：12，当月累计：398，年度累计：+】
他停在一个无人红绿灯前，仰头看天。
霾散了，露出几颗星，冷冽地闪着。
李朝阳忽然想起七年前，自己趴在货车厢里，听见“园区欢迎你”的那一晚，也是这样的星。
那时他以为，这辈子完了。
如今，他兜里躺着十五亿，却仍旧穿着外卖工服，等一盏红灯。
红灯跳绿。
他拧油门，电动车发出温顺的“嗡——”，像在说：
走吧，路还长。
李朝阳笑了，低声回它：
“嗯，单照跑，钱照捐，梦照做，人照暖。”
说完，他冲进了前方的黑，像冲进某段尚未写完的明天。
车灯晃过，路面浮起一行淡淡的影子——
那是他，又不是他；
那是首富，也是骑手；
那是李朝阳，也是无名。
夜风猎猎，背影越来越小，最终化成一颗移动的星，消失在10月26日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