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账了。”
银行短信跳出屏幕的时候,李朝阳正蹲在郊区出租房的阳台上,用旧牙刷刷电动车轮毂。
牙刷是林笙淘汰的,刷毛外翻,像被雷劈过的玉米须;轮毂上沾着昨晚雨后的黄泥,一块一块,像地图上的岛屿。
他先把短信读了一遍,又数了一遍短信里的“0”。
1、5、0、0、0、0、0、0、0、0。
十五亿。
数完以后,他没有任何仪式感,只是把牙刷冲干净,甩两下,插回牙杯——那牙杯里还挤着半段打折牙膏,牙膏皮被卷得像金色的千纸鹤。
屋里,林笙正哄儿子午睡。
一岁零四个月的李星回,小名“箱箱”,因为出生那天,朝阳还在跑单,顺手把产床边的医疗废品箱搬去倒了,护士就笑:“这爸爸干脆叫箱哥得了。”
箱箱今天不肯睡,小胖脚把被子蹬成降落伞。林笙小声哼《虫儿飞》,声音像温水一样,一瓢一瓢往孩子耳朵里浇。
朝阳站在门口,把手机屏幕朝媳妇晃了晃。
林笙看见了,歌声却没停,只是朝他挑了挑眉,那意思是:
——“怎么安排?”
朝阳没说话,把食指竖在嘴边,做了个“嘘”,生怕吵到箱箱。
十五亿,在账户里躺着,像一条睡着了的大河,水面平静,底下全是暗涌。
下午三点,他去镇上的房产中介。
中介叫“幸福里”,门面只有两步宽,玻璃门上贴着褪色海报:
——“住进幸福里,人生才有里。”
错别字被太阳晒得发白,像一条干涸的河床。
店长小赵正趴在柜台后吃泡面,老坛酸菜味儿冲得满屋都是。看见有人推门,他条件反射地喊:“哥,看房?学区房还是婚房?”
喊到一半,他认出来了:“哎呦,李……李朝阳!”
朝阳把电动车钥匙往桌上一放,钥匙扣是外卖平台发的,塑料片上印着“安全出行,五星好评”。
“我想买套学区房,二手的,不用大,最好装修旧一点,能直接住。”
小赵把泡面桶往旁边推,红油在塑料盖里晃,像夕阳下的湖面。
“哥,你要多大的?咱镇上最贵的楼盘‘御景湾’,刚交房,四室两厅,学区正对口市重点,均价一万二,我给你打九八折!”
“九十平以内,两室,楼梯房最好,总价别超过八十万。”
小赵眨眨眼,以为自己听错了。
“八十万?哥,你现在……不是应该直接买别墅吗?”
朝阳笑了笑,眼角挤出两条浅纹。
“我就一个儿子,不想让他觉得家里有矿。再说,”他指了指门外那辆电动车,“我得能停车。”
房源在“教师新村”,1998 年的楼,六层没电梯,外墙贴着白色马赛克,一块一块掉,像得过带状疱疹。
房东是对退休老教师,男的姓高,女的姓蒋,两人都七十出头,走路却一个比一个快。
高老师背着手,先带朝阳看客厅。
“这房子当年是集资建,楼板灌的黄河沙,结实得能扛八级地震。”
说完,他用皮鞋跟猛跺地面,咚咚咚,楼下立刻传来咳嗽声。
蒋老师把朝阳拉到厨房,指着一台双缸洗衣机:“小天鹅的,1999 年买的,还能甩干,就是启动的时候要踢一脚。”
她说话带着江浙口音,“一脚”说成“呀搅”,像在说暗号。
窗外是一棵老香樟,树冠把四楼阳台全遮住,风一过,叶片互相拍打,哗啦啦,像无数只手在鼓掌。
朝阳站在阳台,看见对面就是镇中心小学,红跑道、绿草坪,旗杆顶端飘着褪色的国旗。
他脑子里忽然闪回小时候:自己趴在鲁中农村小学的土操场,用粉笔头画格子,画完被校长骂,因为粉笔要省着用。
那一刻,他决定了——
“就这套。”
谈价环节,高老师伸出三根手指:“七十九万,全款,家具家电全送,包括那一柜子的《读者》合订本。”
朝阳没还价,只提了一个要求:
“能不能把房产证过户那天,安排在我儿子周岁生日之后?我想把房本写成他的名字,算礼物。”
老两口的眼睛同时亮起,像两台并联的灯泡。
高老师一把握住他的手:“年轻人,有格局!我教书四十年,见过无数家长,第一次见把学区房写成娃名字的。”
蒋老师转身从卧室捧出一本红绸面包着的相册,翻开,里面全是毕业照。
“李老师,不,朝阳,你将来肯定也能培养出清华北大娃!”
朝阳想说:我连高中都没读完。
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只咧嘴笑,笑得像当年第一次拿到五星好评。
签完合同,他去镇上的农业银行转定金。
柜员是小姑娘,工牌上写着“实习柜员 陈诗雨”,敲键盘的时候,指甲盖闪着小灯泡一样的水钻。
“朝阳哥,我看过你的纪录片,我舍友哭得不行。”
她声音压得极低,像在说地下党暗号。
“你能给我签个名吗?签在回单上就行,我回去裱起来。”
朝阳接过回单,先写“把每一天当最后三十分钟超时”,再签自己的名字。
写“朝阳”两个字时,他顿了顿,把“阳”的日字旁写得比平时大,像一轮太阳。
小姑娘收回去单,突然鞠了个躬:“谢谢你替我们江西老表回家。”
朝阳愣住——他早忘了,阿鬼是江西上饶人。
那二十万替还的网贷,他从来没想过要对方还。
傍晚,他骑车回出租屋。
七月的风带着玉米须的味道,从田野那头吹过来,掠过他的领口。
手机导航里,林志玲的语音在说:“您已进入村镇道路,请减速慢行。”
他忽然想起,导航包还是老 k 当年给他下的。
老 k 说:“志玲姐姐的声音,能治愈电击后的耳鸣。”
如今,志玲姐姐的声音还在,老 k 却变成了区块链里一行 32 位的哈希。
路过“老 k 纪念网吧”时,他停下车。
网吧门口新贴了一张海报:
——“朝骑科技头盔体验日,免费试戴,现场送奶茶。”
他笑了笑,没进去。
他怕一进去,就会忍不住开一台机子,登上久违的 lol,然后发现好友列表里,那个 id 叫“k”的头像永远灰下去。
夜里九点,箱箱终于睡着。
林笙在厨房煮面,只开一盏小灯,灯泡发黄,像被岁月熏了一层蜡。
朝阳靠在门框,把买房的事说了一遍。
林笙拿筷子搅锅,热气蒸上来,她的眼镜片瞬间起雾。
“七十九万,全款,写箱箱名字,挺好。”
“装修不用动,老师把家具都留给我们,省得甲醛。”
“那钱呢?剩下的。”
她问得轻,像问今天要不要加鸡蛋。
朝阳吸了口气,声音低下去。
“十亿,打进朝阳无名慈善基金,零行政费,匿名。”
“四亿九,留作村达科技二期,无人机空投到山区,利润全部再投。”
“我自己,留一百万,存三年定期,每月利息两千八,够跑单加油、买轮胎、给你买眼霜。”
林笙把火关掉,转身,额头抵在他胸口。
她头发刚洗过,带着廉价洗发水的苹果味。
“李朝阳,你傻不傻?十五亿,就买一套九十平,再给全世界花掉。”
他把手放在她后颈,掌心里有旧日电击留下的茧。
“我怕一买房太大,就想起园区里那间小黑屋。”
“九十平,刚刚好,转个身就能撞到你和箱箱。”
“钱太大了,会吃人,我不想再被吃一次。”
第二天清晨,他去跑单。
平台系统仿佛故意,给他派的第一个订单就是“教师新村”——他刚买下的那套房。
客户备注:
“多放香菜,谢谢。”
他站在楼下,抬头望,阳台上的老香樟树哗啦啦鼓掌。
他笑了笑,把外卖挂在门把手上,拍照,点击“送达”。
照片里,那扇墨绿色的铁门,门漆剥落,像岁月剥掉的痂。
他忽然想起,自己还没告诉高老师:
——“以后我每天都会路过这里,送外卖,也送孩子上学。”
电梯“叮”一声,下来了。
走出来一个背书包的小男孩,红领巾皱巴巴,像刚打完仗。
男孩瞅了瞅他,又瞅了瞅电动车后座的外卖箱,眼睛一亮:
“叔叔,你是李朝阳吗?我看过你的视频!”
朝阳蹲下来,与他平视。
“是啊,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高星辰,爷爷说,你把我们家房子买了,要写你儿子名字。”
“嗯,以后我们是邻居。”
小男孩忽然凑近,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
“爷爷还说,你把钱全捐了,自己只剩一辆破电动车。”
“那不是破电动车,”朝阳纠正他,“那是电动车里的战斗机。”
男孩笑得露出缺门牙的豁口,像时光漏了一个洞。
朝阳转身下楼,阳光从楼梯转角照进来,落在他背上,像一枚隐形的勋章。
中午十二点,他打破个人纪录:
半天跑了 48 单,全部五星好评。
最后一单,客户是林笙。
她点了三杯奶茶,备注:
“给全国最有钱的外卖员,辛苦啦,别超时。”
他拎着奶茶,一路哼着《虫儿飞》,骑回出租屋。
箱箱坐在地垫上,正用塑料勺子敲碗,节奏感极强。
林笙把奶茶插上吸管,递给他。
“李师傅,恭喜买房,什么时候请我喝乔迁酒?”
朝阳吸了一口,三分糖,多冰,凉得他眯起眼。
“不办酒,就咱们仨,晚上吃西红柿鸡蛋面,再开一瓶 2 升的可乐,算庆祝。”
“那首付的七十九万,要不要给你爸妈说一声?”
“说了他们也不信,以为我又做梦。”
他顿了顿,把声音压得更低:
“等房本下来,我带箱箱去办落户,顺带给老爷子挂个专家号,靶向药还有两期,疗程够了,就告诉他:
——‘爸,咱家在镇上有房了,写的你孙子名字,你放心治病。’”
夜里,他更新了一条微博,只有八个字:
“世界很大,九十平刚好。”
发完,他把手机调成静音,塞进外卖箱最底层。
箱箱在他怀里打着小呼噜,像一台微型发动机。
窗外,七月末的月亮挂在香樟树梢,像谁顺手钉上去的一枚硬币。
他想起,自己还没告诉任何人:
——十五亿到账的那一刻,他其实想的是:
“如果当年老 k 也能分到十五秒,该多好。”
如今,他把十五亿拆成无数秒,去换别人的下一秒。
月光落进来,照在他脚面,像一条安静的河。
他闭上眼睛,听见风穿过树叶的声音,哗啦啦——
像无数只手,在给他鼓掌,
也像无数只手,在接过他递出去的外卖,
然后,轻轻按下那颗红色五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