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二十,鲁中平原的雾气像没煮熟的米汤,稠得能用手扒拉。
李朝阳把电动车停在岳父老宅的麦秸垛旁,车灯没关,两柱白光戳进雾里,像两根迟迟不肯倒下的稻草。
他掏出手机,屏幕上是“村达科技”股权穿透图的最后一版——
村站合伙人(2000个自然村) 40
指尖悬在“确认打印”上方,微微发抖。
这一指点下去,值七个多亿的股份就再也不是他的了。
他深吸一口气,喉咙里却冒出凌晨水牢里的铁锈味——那是七年前缅北小黑屋的电击味,早就烙在味蕾上,怎么刷牙都去不掉。
“世界以痛吻我,我仍送它五星好评。”
他咧嘴笑笑,像给自己打差评,又像给世界补上一个星。
啪——确认。
打印机在堂屋吱吱作响,像只老猫半夜生崽。
天刚麻麻亮,村口的破锣“咣咣”三下,这是王保田喊大喇叭的暗号。
王保田是前村支书,如今是“村达科技”第 003 号站点站长,也是今天“分股权”大会的司仪。
他敲完锣,回头看见李朝阳蹲在路边啃面包,心疼得直嘬牙花子:“朝阳,你如今是李董,咋还啃这干巴玩意儿?”
李朝阳把最后一口面包塞嘴里,含混说:“王叔,待会儿签字按手印,我得先垫垫,怕手抖。”
王保田叹口气,从兜里摸出俩茶叶蛋,还热乎:“你岳母早上煮的,林笙让我盯着你吃。”
茶叶蛋的裂纹里渗出酱油,像极了他当年电动车座上的锈迹。
李朝阳低头剥蛋,指尖碰到蛋白,忽然想起七年前在园区水牢里,老 k 偷偷塞给他的那颗糖——糖纸被水泡得发黏,剥不开,他就连纸含进嘴里,甜味混着油墨往下咽。
“王叔,”他把蛋壳捻得粉碎,“今天这事儿,比当年跳边境河还吓人。”
王保田笑出一脸褶子:“吓人好,吓人长记性。”
七点整,老槐树下摆了二十张条桌,是从各户借来的,高低不平,用红砖垫脚。
桌上铺着红塑料布,风一吹,哗啦啦响,像半空飘着的锦旗。
2000 个自然村的代表,实际来了 312 人——其余的都让村长带着授权书和手印,红泥扑扑地按在 a4 纸上,再叠成豆腐块塞进帆布包。
那些帆布包颜色各异,却都鼓胀胀的,像一颗颗快要爆裂的心。
李朝阳站在门槛上,穿着外卖工服,后背湿了一大片。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却卡在喉咙里,变成一声干呕。
人群一下子安静,几百双眼睛刷地钉过来。
那些眼睛里有他熟悉的:被日晒得发白的、被风吹得充血的、被穷磨得发木的……
也有他不敢直视的:带着感激的、带着盼望的、带着“终于熬到这一天”的狂喜。
他忽然想起父亲化疗那天,病房门口蹲着的那个外卖兄弟——手里拎着一份冷掉的饺子,哭着说:“李哥,我闺女考上县一中了,我供得起吗?”
那天他偷偷给兄弟转了 5000,备注:【逆风奖学金】预付款。
此刻,那兄弟就站在第三排,手里攥着授权书,指节发白。
“各位父老,各位姐妹,”李朝阳终于开口,声音像钝刀划开粗布,“今天,我把‘村达科技’51 的股份,分给在场 312 位代表,以及你们身后 2000 个村子、 名农民骑手。”
人群里爆出一阵嗡嗡,像有人扔了把石子进湖。
“不是分红,不是福利,是实实在在的表决权、转让权、继承权。以后公司每挣一块钱,五毛一归你们;每开一个会,坐主位的是你们;每决定一条路线的生死,按手印的还是你们。”
他顿了顿,补上一句,“我李小阳,不,李朝阳,从此只是小股东,给大伙跑腿。”
沉默三秒,然后——
掌声、哭声、叫好声、铁锅敲锅盖声,混着小孩被吓到的尖叫,轰地炸开。
李朝阳鼻尖发酸,却不敢眨眼,怕一眨眼,梦就醒了,银行卡又只剩一块二。
公证处的小姑娘扎着马尾,脸被太阳烤得通红, she 她嗓子脆生生的:“请代表依次上前,签字、按手印、领取股权证。”
第一个走上来的,是 78 岁的葛家阿婆,背弯得像拉满的弓,手里却举着一张崭新的身份证——为了今天,她昨晚特意让孙子教她写自己名字。
阿婆不会写字,就用大拇指蘸了红泥,狠狠按在乙方栏。
啪!
红印泥溅开,像一朵大丽花落在雪白的 a4 纸上。
阿婆抬头,漏风的嘴咧开:“朝阳娃,我老太婆也能当东家啦?”
李朝阳握住她手,掌心全是骨刺,却暖得发烫:“阿婆,以后你骂我,我都得听着。”
人群哄笑,阿婆却忽然哭了,泪珠顺着皱纹滚进嘴角,她咂咂嘴:“咸的,比当年啃树皮的味道好。”
轮到骑手代表“阿刀”时,太阳已经爬上屋檐,铁皮棚子被烤得滋滋响。
阿刀 27 岁,贵州毕节人,左手只有三根手指——去年冬天,他骑摩托在山路上避让羊群,连人带车翻下崖,冻得截肢。
康复后,他装只机械手,照样送外卖,一天 80 单。
阿刀用剩下的两根半手指捏着笔,歪歪扭扭写下“刀”字,最后一勾用力过猛,纸被划破。
他尴尬地笑笑,拿红泥把破洞补上,像给伤口贴补丁。
李朝阳拍拍他肩:“刀哥,以后董事会投票,你举手就行,举一根也算数。”
阿刀咧嘴,露出虎牙:“李总,哦不,朝阳,我要是投你反对票,你别哭。”
“哭也行,我躲电动车座底下哭,不丢人。”
中午十二点,股权证还剩最后 一本。
太阳像烧红的秤砣,把人群的影子压成薄片。
李朝阳嗓子已经哑成破锣,却仍站在桌边,一本本递,一本本鞠躬。
第 312 本,属于“鲁北 117 村联合站”,代表是大学生村官周悦,女孩戴着厚底眼镜,鼻尖全是汗。
她接过股权证,忽然立正,朝李朝阳敬了个歪歪扭扭的军礼:“报告朝阳哥,保证带领 117 村早日实现无人机空投樱桃!”
李朝阳回礼,却把手举到太阳穴边,又滑到胸口,变成外卖员的标准手势——
“祝您用餐愉快,记得五星好评。”
周悦噗嗤笑出声,眼泪却顺着镜片往下滴,在胸前的村达 logo 上砸出深色圆点。
仪式结束,人群不肯散,围着桌子问东问西。
“以后还能不能接隔壁县的单?”
“孩子考上大学能不能再领奖学金?”
“要是公司赔了,我们是不是还得倒贴?”
李朝阳被围成漩涡中心,声音沙哑得只剩气音。
他索性跳上条桌,红塑料布被踩得吱嘎响。
“静一静!我给大家立三条村规:
第一,赔了算我的,赚了算大家的;
第二,任何人不得因为穷,被踢出村达;
第三,只要我还跑得动,就陪你们一起跑单。”
人群再次安静,随后爆发出更响的掌声。
不知谁带头喊了一句:“朝阳好兄弟!!”
几百条嗓子跟着吼,声浪掀得槐树枝头扑簌簌掉青虫。
九
下午三点,公证处把盖好钢印的最后一页递给他。
那薄薄一张纸,却像有千斤重,他双手捧着,仍忍不住微微发抖。
王保田凑过来,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朝阳,你爹让我捎句话——‘李家祖坟冒青烟,但烟别熏了自个儿的魂。’”
李朝阳愣住,半晌,把那张纸折成四方,塞进电动车座下的防水袋,和扳手、备用电池、创可贴放在一起。
“王叔,帮我回爹一句——”他顿了顿,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魂在电动车轱辘上,熏不黑。”
十
日头西斜,人群渐渐散去,只剩满地脚印、碎红纸、被踩扁的矿泉水瓶。
李朝阳推着电动车往外走,背影被夕阳拉得老长,像一条不肯拐弯的公路。
村口,林笙抱着儿子坐在副驾,车窗摇下,小孩挥舞着一张股权证复印件,奶声奶气喊:“爸爸,咱家还有 49 呢!”
李朝阳笑出一口白牙,抬手揉揉儿子发茬:“够买电动车电池就行。”
他拧油门,电动车嗖地蹿出去,沿着田埂一路向南。
风从麦浪上掠过,带着土腥味,像无数只手推着他后背。
他忽然加大电门,车速表跳到 50,耳边呼呼作响。
那一刻,他清晰听见自己心跳——
咚!
咚!
咚!
不是银行卡到账的提示音,不是热搜爆款的推送音,
是血,是肉,是活着,
是终于把噩梦按进红泥里的声音。
车灯消失在暮色里,只剩远处槐树下那面红塑料布,
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一面不肯降下的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