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二十，鲁西南，菏泽-曹县交界，雾厚得像刚出锅的糁汤。
李小阳——身份证上这个名字已经跟了他两年，连林笙都偶尔叫错——把羽绒服的帽子往下一拉，蹲在地头看无人机起飞。
螺旋桨割开雾气，发出“嗡——”的一声，像有人在黑夜里撕了一页纸。
纸页背面写着：前张楼村，87户，268人，65岁以上占四成，空心率38，今日订单预估37单。
“37单，比上周涨了04。”小阳把数字写进皱巴巴的小本子，顺手在“4”上画了个圈。
那圈不是庆祝，是提醒自己：今天得想办法把04变成1。
“老板，豆浆凉了。”身后，一个穿着“村达科技”荧光绿马甲的姑娘小声喊。
她叫张桂芳，二十五岁，前张楼村原生村民，大专学的是“现代农业经营管理”，去年毕业即失业，今年春天被“村达”招做站长，月薪六千，外加每一单提成一块。
“别叫老板，叫小阳哥。”他回头，笑得像给老客户备注“多放香菜”一样自然。
“小阳哥，你说今天能把37变成5吗？”
“能，先把豆浆送给张奶奶，她昨天在群里说想喝甜的，我给她加了双倍糖。”
“可群里就37个人。”
“那就把没进群的人，一家一家敲开门，问他们喝不喝。”
他说得轻描淡写，像在城里问“要不要加份米饭”。
无人机带着第一单——两杯豆浆、四个包子、一份热干面——消失在雾里。
地面，李小阳跨上那辆贴满“村达”logo的二手电动车，后座绑着一只泡沫箱，箱盖裂了缝，用透明胶缠了十几圈。
胶缝里渗出热气，是刚出炉的吊炉烧饼。
他蹬地起步，电动车发出“咔啦”一声，像老人咳痰，却倔强地蹿了出去。
两年前的同一天，也是凌晨四点二十，他在岳父家的土坯房里，对着一张a4纸写商业计划书。
纸是林笙从镇上打印店偷回来的，背面印着“曹县汉服产业园招商政策”，正面空白。
他写的第一行字：
“让农村老头老太，也能在半小时内吃到热乎豆腐脑。”
第二行：
“先挣两亿，再说理想。”
那天，他刚把“村达科技”的营业执照揣进兜里，注册资本三千万，实缴三千万——是他卖掉了“朝骑科技”份后剩下的全部现金。
林笙挺着五个月的孕肚，靠在门框上问他：“要是赔光了怎么办？”
“那就回去跑外卖，一个月八千，够咱仨花。”
“要是挣两亿呢？”
“给骑手分一半，给学校分一半，咱俩留一台电动车，你抱着娃坐后座。”
现在，两年零一天，两千个自然村，两亿利润。
账本摊开，没有一页写着“奇迹”，全是“今天送哪”。
他给自己定了三条铁律：
1 每进一个村，先找小卖部老板聊十分钟，加微信，发一个520元红包，备注“合作愉快”。
2 第一单必须免费，送给村里最老的老人，拍照发群里，配文“村达请全村爷爷奶奶吃早餐”。
3 无人机空投点绝不设在村委会——那是“官方”，要设在村口那棵最老的槐树下——那是“民间”。
靠着这三条，他们把“37单”的村子，在两个月内干到了“日均21单”。
21单，客单价186元，毛利22，日净利87元，再乘以30，一个村一个月2600块。
听起来少得可怜，可两千个村同时跑，就是520万/月，一年6240万。
再加上县级集散中心、农产品返城、冷链拼车、政府补贴，两亿利润像滚雪球一样滚出来。
上午九点，太阳终于晒散了雾，前张楼村的槐树底下围了二十多号人。
无人机第三次返航，机舱里躺着一袋两斤重的猪前腿肉，328元，比镇上超市便宜两块八，还包邮。
张桂芳拿着手机，教老人们怎么在小程序里点“次日鲜”。
“大娘，您把手指放这儿，对，长按，看见‘确认支付’没？点一下就行。”
“我不会用微信支付，我只会用现金。”
“没事，您给我现金，我代您付，再给您把小票打印出来。”
小票是热敏纸，印着“村达科技”二维码，最下面一行小字：
“如果您满意，请给小哥五星好评，他会多挣一块钱。”
一块钱，是李小阳给骑手设的“好评奖励”自公司净利润的8。
有人骂他傻，说农村老人根本不会点评。
他笑笑：“不会点，就学；学不会，就教；教不会，就等。我等得起。”
小阳蹲在河沿上吃第四顿饭：昨晚剩下的凉馒头就榨菜，再灌一口自备的凉白开。
手机震动，林笙发来微信：
“儿子会叫爸爸了，视频不？”
他点开花洒头一样流量的移动数据，卡顿三次，终于看见屏幕里那个口水娃：“pa——pa——”
“今天利润多少？”林笙问。
“截止现在，七十三万四千六。”
“又涨？”
“嗯，东明县那个集散中心，昨天返城冷链装满了，一车多挣九千八。”
“你什么时候回家？”
“再跑三个村，把这条线闭环，就回。”
“别太累。”
“不累，今天比昨天轻松——昨天我跑了196公里，今天才173。”
下午三点，他到了王菜瓜村，一个只有39户的小自然村。
村口贴着一张褪色的标语：“少生孩子多养猪，少打麻将多读书。”
小卖部老板叫王菜瓜，真名王建国，年轻时在淄博干过烧烤，去年回村照顾老娘。
“李小阳，你再来晚两天，我就自己骑三蹦子去镇上进货了。”
“别啊，王哥，我给你带了好东西。”
他打开后备厢，搬出一台二手台式冰柜，美的，180升，市场价950，他批发价680。
“放你店里，专供雪糕、冻水饺，利润咱俩五五开，电费算我的。”
王菜瓜眯眼笑，眼角挤出三道褶：“你小子，把我这破店当前置仓了？”
“对，你就是王菜瓜前置仓一号，下个月我让你日销二百块。”
“要是卖不到呢？”
“卖不到，冰柜我拉走，再赔你五百块辛苦费。”
王菜瓜伸出粗糙的手，跟他击掌：“成交！”
傍晚六点，夕阳把麦茬地染成血色。
李小阳坐在田埂上，打开笔记本电脑，用移动网卡连视频会。
屏幕那端，是“村达”六个区域经理，平均年龄27岁，全是他从骑手里提拔的。
“汇报。”
“菏泽西区，新增站点18，日均单量破万，环比+19。”
“枣庄山区，无人机电池低温衰减，续航掉18，申请调拨加热套件200套。”
“临沂水系，汛期水位上涨，两个空投点被淹，需要改线。”
“……”
他一边听，一边在excel表里改数字，表格最后一行写着：
“截至今日，累计覆盖自然村2007个，日均订单386万单，年净利润20003亿元。”
他盯着那一串0，发了三秒钟呆，然后啪一声合上电脑。
夜里九点，月亮像被谁咬了一口的烧饼，挂在槐树梢。
李小阳把电动车骑进岳父家院子，林笙抱着娃，坐在门槛上打盹。
听见电机声，她抬头，笑出一脸褶子：“回来啦？”
“回来了。”
“利润两亿了？”
“到了。”
“什么感觉？”
“饿。”
林笙扑哧笑出声，把娃往他怀里一塞：“我去给你下碗面。”
厨房灯泡昏黄，飞蛾扑得噼啪响。
他抱着儿子，小家伙伸手去抓他头盔上的反光贴，嘴里奶声奶气：“pa——pa——”
那一刻，两亿利润、两千村庄、三十八万六千单，全缩成怀里这团七公斤重的肉团。
夜里十点二十，面煮好了，手擀面，加两个荷包蛋，滴三滴香油。
他呼啦啦吸溜，像第一次送外卖回来，在出租屋吃泡面。
林笙拿手机给他看微博热搜：
他咧嘴笑，露出两颗不太整齐的虎牙：“六千还涨了呢，上个月才五千五。”
“网友都说你傻。”
“网友又不吃我的面。”
“明天还跑？”
“跑。”
“跑到什么时候？”
“跑到有一天，农村老头老太也能像城里人一样，凌晨两点想喝豆浆，半小时内有人送到，我就歇了。”
“那得多少个村？”
“全国一共六十万个行政村，我才两千，还早。”
“到时候利润得多少？”
“不知道，也不重要。”
“那什么重要？”
他把最后一口汤喝光，碗底映出灯泡，像一轮小月亮：
“把今天这单送好，别洒汤。”
夜里十一点，林笙和孩子睡熟。
李小阳轻手轻脚推出电动车，把那块“村达科技”的荧光绿马甲叠好，垫在坐垫上，防止吵醒他们。
他戴上头盔，按下电源，仪表盘亮起幽幽蓝光，像一颗小小的晨星。
他低声对车说：“老伙计，两亿了，咱再跑一圈，就一圈。”
电动车没回答，只发出“咔哒”一声，像老人点头。
院门外，夜风带着麦香，拂过两千个村庄，拂过三十八万份订单，拂过两亿利润，拂过无名之路。
他拧动油门，车灯劈开黑暗，照出一条仅容一车通过的水泥路，路尽头，是又一座尚未点亮路灯的村子。
那里，明早四点二十，第一单豆浆已经预热。
那里，槐树底下，新的故事正在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