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月 30 日,谷雨后的江城,夜里有股生腥的雨味。
朝骑科技总部灯火通明,像一块被 led 烧得发烫的芯片。
顶层 38 楼,港交所远程聆讯的倒计时牌鲜红——
距离挂牌钟声,还有 72 小时。
估值 60 亿、股票代码“zqride”、认购超额 124 倍……
所有媒体都在说:外卖骑手出身的 ceo,即将敲出中国“即时配送硬件第一股”。
李朝阳把最后一箱个人物品搬出办公室,箱子里只有三样东西:
一件褪色的外卖冲锋衣、半块风干的馕、一张塑封的 区块截图。
行政总监小跑着追出来:“李董,庆功宴的致辞已经给您写好了,只要念前三段,后面投资人自己会哭。”
他笑笑,把工牌摘下来,像拔掉一颗牙,递回去。
“没有李董了,待会儿帮我按 17 楼,谢谢。”
电梯门合拢,镜墙映出他的影子:
工装外套领口磨得透光,左肩那处枪疤在布料下隐隐发烫。
他忽然想起老 k 说过的一句话——
“代码可以 fork,命不能 fork。”
17 楼是仓储区,灯管坏了一半,像被谁掐断的进度条。
角落里停着一辆崭新的“朝阳三代”智能电动车,镁合金车架,车把嵌着 ai 派单屏,正是公司即将装进招股书里的“拳头场景”。
可此刻,它后座的保温箱上贴着一张 a4 纸:
“报废车,待回收。”
李朝阳从口袋掏出折叠钥匙,蹲下去,打开座桶。
里面躺着一只黑色塑料袋——
他一层层揭开,露出 72 张银行卡,全是公司授予的“期权收益结算卡”,总额 117 亿。
他把卡整整齐齐码好,像码完最后一单外卖,
随后把工牌压在最上面,
“咔哒”一声,合上了座桶。
半年前,董事会给他开条件:
上市那一刻,他个人到账 94 亿现金,外加 8 的上市后股份。
条件是——
“李朝阳”三个字必须继续挂在董事长那一栏,至少三年。
“哪怕你天天去度假,也得把头像留在官网。”
投资人拍着他的肩:“这是城市英雄的符号,符号值 20 亿溢价。”
那天夜里,他回了一趟老家乡下。
父亲在院子里晒药,肺癌术后说话只剩半口气:
“朝阳,钱挣到啥时候算够?
我年轻时卖血给你交学费,现在国家给我报销 80,
可我连去镇上取钱的力气都没有。”
老人把存折塞回他手里:“把日子过成日子,别过成新闻。”
他蹲在门槛上,看一只蚂蚁把饼渣搬成小山,
忽然明白:
自己这条命,从缅北园区爬回来,
不是为了成为谁的符号,
而是为了继续当一只搬渣的蚂蚁。
回江城后,他做了三件事:
基金章程里加了一条——
“若李朝阳本人重新持有任何营利性公司股份,本条款自动失效。”
二、把专利池免费开放给三家小厂,
条件只有一个:出厂价不得超过 199 元。
三、写了封辞职信,存在草稿箱,
标题只有两个字——“下班”。
今晚,他按下发送。
hr 总监在系统里收到邮件时,整个 38 楼炸锅。
董秘冲到电梯口,嗓子劈叉:“李董,路演 ppt 里还有您的视频,您不出现,开盘价至少跌 15!”
李朝阳在 17 楼隔着货梯门,声音稳稳地传进去:
“那就跌吧,
他推着那辆被报废的电动车,绕过后门保安。
保安是小张,当年一起送外卖的兄弟,
此刻愣在那里,敬礼不是,拦也不是。
李朝阳冲他咧嘴:“别学我,学我挣不着钱。”
小张憋得满脸通红,最后喊了句:
“李师傅,今晚雨大,慢点!”
雨果然大。
江城 4 月的雨,像无数张差评条,啪嗒啪嗒糊在脸上。
他没穿雨衣,手机也调了静音,
平台账号早改成“离线”。
可 ai 派单屏还亮着,像不肯瞑目的战友。
他伸手长按电源键,屏幕弹出提示:
“是否确认关闭‘朝阳云脑’?”
——确认。
黑屏的一瞬,他听见自己心脏“叮”的一声,
像完成最后一单送达。
出园区闸门,马路对面停着一辆 2018 款旧电动车,
是他 6 年前跑众包时 1200 块买的二手车,
后来被公司收进博物馆,又被他偷偷赎回来。
此刻,它像一匹老马,在雨里昂着头。
他跨上去,钥匙一拧,电量显示 72,
够跑 120 公里——
正好是从江城到他父亲医院的高速匝道口。
他戴上那顶已经掉漆的“朝阳一代”头盔,
啪嗒,扣上颚带。
头盔内衬散发出淡淡的咖喱味,
那是 2019 年冬天,他给一户印度餐厅送外卖,
汤盒翻洒,从此留下的勋章。
凌晨一点,雨幕像一层磨砂玻璃,
路灯昏黄,车道空旷。
他把车速压在 25 公里,像新手一样规矩。
后视镜里,朝骑科技的大楼渐渐缩成一只火柴盒,
顶层的“zqride”霓虹 logo 仍在闪烁,
像不肯熄灭的探照灯。
他忽然想起 区块里,老 k 留下的最后一行字:
“if (freedo) return ‘road’;”
油门旋到底,电动车发出细微的嗡鸣,
像在说:
“走吧,路还在。”
沿江大道、白沙洲、三环线……
雨点砸在冲锋衣上,噼啪作响。
他路过第一座换电站——
那是他用 200 万自掏腰包建的 100 座站点之一,
玻璃房亮着灯,两名夜班骑手正换电池,
其中一人抬头,愣住:
“李……李师傅?”
他挥挥手,没停。
第二座、第三座……
每一座都像他亲手栽下的树,
如今枝繁叶茂,
他却把名字留在了墓志铭里。
出城 35 公里,雨小了,
柏油路变成水泥路,再变成乡道。
他关掉大灯,借远处高速桥的灯带照明,
像偷偷溜出考场的少年。
口袋里手机震动,是林笙:
“辞了?”
“嗯。”
“钱呢?”
“分了。”
“后悔吗?”
“后悔没早点。”
隔了五秒,林笙发来一张 b 超图,
黑白里,一粒蚕豆大的心跳。
他猛地刹住车,
双脚撑地,在黑暗里咧嘴,笑得比哭还难看。
重新上路,车速更慢。
他想起上市路演时,投资人问他:
“李总,您的护城河是什么?”
他答:“是怕。”
全场愣住。
他解释:“我怕再回到水牢,
怕再听见电击声,
怕再写不出‘多加香菜’的暗号,
所以我不敢停,
可一旦把怕当成护城河,
我就又住进另一座园区。”
此刻,雨停了,云幕拉开,
一颗启明星挂在天边,
像谁给他点了个五星好评。
他忽然明白:
真正的护城河,是允许自己害怕,
也允许自己停下来。
天边泛起蟹壳青时,他抵达高速匝道口。
再往前 10 公里,就是医院。
他把车停在应急带,摘下头盔,
头发里蒸腾出热气。
座桶里,那只黑色塑料袋静静躺着。
他拿出来,一张张银行卡,
在曙光里泛着冷光。
他抽出最上面一张,
卡背签名栏写着:
“李朝阳,2030,自由。”
他把卡折成两半,
又折,再折,
直到 72 张卡变成一堆塑料碎片,
像一地碎掉的镜子。
然后他蹲下去,
在路边挖了一个 10 厘米的小坑,
把碎片埋进去,
盖上土,踩实。
没有碑,也没有记号。
只有早起的路风,
把尘土轻轻吹平。
十
太阳跳出地平线的一刻,
他跨回旧车,拧钥匙,
他抬头,对着渐亮的天光,
像对着一面看不见的摄像头,
伸出右手,比出“五星好评”的手势——
没有观众,没有直播,
连行车记录仪都早坏了。
可他知道,
镜头就在心里,
而且永远在线。
电动车发出轻快的吱呀,
载着他,
朝着医院,
朝着小镇,
朝着无人知晓的清晨,
骑过去。
——尾灯一闪,
像给世界留了个小小的备注:
“李朝阳已送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