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河上的钟声撞了第一下,像有人在夜空里撕开了一道红口子。
李朝阳把电动车停在江宁桥洞下,摘下头盔,呼出的雾气和河面升起的冷汽缠在一起。
今天是大年三十,也是他挑战“全年单王”的第 364 天。
仪表盘上跳着一个冷冰冰的数字: 单——距离他自己写下的“44 万”纪录,只差 219 单。
他本可以回出租屋,把最后 200 多单留到明天,轻轻松松破纪录,可凌晨的备注里有一条订单闪着橘黄色的光:
【江宁路 523 弄 4 号楼 302 陆秀芳 70 岁 糖尿病 不要辣 请一定赶在春晚前送到,家里没别人。】
那行字像一根细针,扎在他记忆最软的地方。
他想起十二年前,母亲守在鲁中农村那台 14 寸彩电前,等他爸骑摩托去镇上买最后一袋速冻饺子。
摩托没回来,饺子也没回来,只有交警队的电话。
从那以后,春节对他而言,不是团圆,是窟窿。
他戴上头盔,拍了拍后座的外卖箱,像拍一匹老马:“再走一单,咱们就回家。”
箱子里其实还有另一份“年夜饭”——平台配发的“骑手春节礼包”:两袋面包、一瓶矿泉水、一根火腿肠。
那是他今天的全部口粮。
配送站里灯火通明,站长老何正把最后一箱热菜装进保温袋。
“朝阳,真不回去?你爸妈不是已经到上海了?”
“林笙陪着呢,我跑完这单就回。”
老何把一只厚实的红色铝箔袋递给他,袋口用金色记号笔写了“陆奶奶”三个字。
“厨师长额外给老人加了一份桂花糯米藕,甜口,不升糖,你告诉她‘是孙子送的’。”
李朝阳点头,把铝箔袋平放在箱子最上层,像安放一盒易碎的骨灰。
门外,雪粒子开始往下砸,打在护膝上沙沙作响。
他抬眼望了望挂在屋檐下的电子时钟,红色 led 一闪一闪,像提前点燃的爆竹。
“老何,明年你还干站长吗?”
“干到干不动呗,”老何笑出一口白雾,“可你小子别干傻了,纪录破了就歇歇,别把命搭进去。”
李朝阳没回答,拧动电门,车子蹿进雪幕,尾灯在夜色里拖出一条长长的红绸。
雪越下越大,被风卷着横着飞。
电动车轮胎在江宁桥面上打滑,他降低车速,用左脚当船桨,一路划着水泥地保持平衡。
导航提示“前方 800 米拥堵”,可路上一辆车都没有,拥堵的是算法——系统把年夜饭高峰的“幽灵车流”也写进了模型。
他苦笑,把耳机里正在播放的《春节序曲》调成静音,世界瞬间只剩轮胎压雪的咯吱声。
拐进江宁路老弄堂,石板路被雪填平,像一条被岁月缝起来的旧棉被。
4 号楼是上世纪 50 年代的砖混房,楼道口没有灯,他打开手机手电,一步一滑往上爬。
302 的门漆是褪色的军绿,门楣上贴着去年春节的“福”字,倒了一半,被风掀起又黏住,发出干瘪的啪啪声。
他敲门,声音闷在厚雪里,像敲一口井。
门开了一条缝,探出一只枯瘦的手,腕上戴着的住院手环还没来得及撕。
“陆奶奶,您的年夜饭。”
他把铝箔袋递过去,顺手托住门,怕一阵风把老人吹倒。
屋里没开主灯,只有电视机的蓝荧光在闪,春晚前的预热节目里,主持人大声倒数“距离新年还有 58 分钟”。
老人眯着眼辨认他制服上的反光条,像辨认一只误闯进来的萤火虫。
“小伙子,你……能不能帮我热一热?煤气灶……我不敢开。”
李朝阳愣了一下,随即笑:“行,我帮您。”
厨房小得只能容一个人转身,灶台上积着灰,锅却是新的,标签还没撕。
他拆开铝箔袋,里面三菜一汤:清炖狮子头、香菇菜心、糯米藕、玉米排骨汤。
平台的后厨明显用心,所有菜都切成半个拳头大小,方便老人咀嚼。
他把狮子头放进锅里,加热水,拧火,“啪嗒”一声,蓝色火苗舔上锅底,像一条温顺的小龙。
老人扶着门框看他,影子被火光拉得老长。
“我孙子要有你这么高就好了。”
“他在外地?”
“在美国,说今年不回来了,忙。”
老人说得很轻,像把重东西悄悄放在地上。
李朝阳搅着锅,蒸汽扑在脸上,化成水珠滚进嘴角,咸。
“那您就把我当孙子使,今天我也跟您过年。”
老人笑了,露出三颗孤零零的牙,笑得像个孩子,又像哭。
菜热好,他端到折叠餐桌,桌上铺着一张褪色的绣花塑料布,中央摆一只空碗、一双筷子,像在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坐下的人。
老人坚持要先拍照,说“给孙子发过去,让他看看家里也有年味”。
李朝阳帮她举着手机,老人用颤颤巍巍的手在屏幕上画了一个笑脸,却按成了“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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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悄悄帮她恢复,又点了发送。
“发过去了,您孙子肯定秒回。”
“他回不回无所谓,我就想让他知道,奶奶还好。”
一句话像钝刀,锯在他心口。
他想起自己母亲,当年也在年夜饭桌上多摆一副空碗筷,等那辆不会回来的摩托。
老人把糯米藕推到她面前:“孩子,你吃一块,甜。”
他摆手:“我吃了来的,饱着呢。”
肚子却在这时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像拆台的小丑。
老人笑出了泪花:“外卖员也饿呀?你们公司不给你饭吃?”
他只好夹起一块藕,咬下去,糯米软糯,桂花蜜的甜混着雪夜的冷,像把一整年的委屈都化在了舌尖。
老人坚持要给他压岁钱。
他从兜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五块,老人又从枕头下摸出一只红纸包,把五块塞进去,递给他。
“别嫌少,图个吉利。”
他双手接过,指尖碰到老人手背的针孔,冰凉。
电视里主持人开始喊“十、九、八……”
新年到了。
窗外有人放烟花,一束金芒蹿上天,在雪幕里炸成巨大的伞,照亮了老人满屋的孤独。
老人突然抓住他的手:“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李朝阳。”
“朝阳,好名字,太阳出来了,就不冷了。”
他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老人把脖子上一条灰蓝色的毛线围巾摘下来,一圈圈缠到他脖子上。
“别嫌弃,旧了,但暖和。”
围巾上有老人身上的药味,还有一丝桂花蜜的甜。
他低头,眼眶发烫,却不敢眨眼,怕一眨眼,泪就砸在老人手背上。
他起身告辞,老人送他到门口。
雪停了,弄堂里积了厚厚一层,像给世界铺了一张新稿纸。
老人忽然想起什么,回屋拿了一袋手工芝麻糖,硬塞给他。
“路上饿了吃,甜。”
他点头,把糖放进胸前的外卖袋,和面包矿泉水挤在一起。
下楼时,他听见老人在身后轻轻喊:“朝阳,明年你还来吗?”
他回头,笑:“来,只要您在这,我就来。”
老人站在门口,背后是漆黑的屋,面前是雪白的夜,像一张被撕成两半的黑白照片。
电动车在弄堂口发动,他回头望,302 的灯还亮着,像雪夜里唯一的灯塔。
他戴上围巾,药味和桂花味钻进鼻腔,一路涌到心口。
导航提示“下一单:北外滩,距离 63 公里,预计 28 分钟”。
他深吸一口气,拧动电门,车子碾过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像有人在身后悄悄鼓掌。
出弄堂口,他停在路灯下,掏出面包,大口咬下去。
面包干硬,嚼得腮帮子发酸,他却觉得甜——芝麻糖的碎屑掉进了面包芯,像雪夜里偷偷长出的桂花。
他把包装纸折好,塞进兜里,准备带回出租屋,让林笙明天做手工灯笼。
头顶,又一束烟花升空,炸成巨大的金色“福”字,照亮了整条空荡的马路。
他在光里骑行,像在一片金色的雪上冲浪。
北外滩订单是最后一单,送完就回家。
可路过苏州河桥时,他忽然刹车。
桥洞下,一个流浪汉蜷缩在纸箱里,身边摆着一只空碗,碗里落满雪。
他犹豫了三秒,掉头,把车停在流浪汉脚边。
“老哥,过年好。”
他掏出铝箔袋里仅剩的糯米藕、半块面包、一瓶矿泉水,递过去。
流浪汉抬头,脸上全是冻疮,眼神却清亮。
“外卖……也能点慈善?”
“能,今天平台做活动。”
他笑,把围巾摘下来,一圈圈缠到流浪汉脖子上。
“别嫌弃,旧了,但暖和。”
流浪汉愣住,手指摩挲着围巾,突然嚎啕大哭,像要把整个冬天哭碎。
他拍拍对方的肩,像拍一只受惊的鸟,起身离开。
走出十米,他回头,流浪汉正把糯米藕往嘴里塞,一边吃一边哭,雪落在碗里,瞬间化掉。
他到家已是凌晨两点。
出租屋的窗亮着,林笙抱着肚子坐在沙发上,电视里重播春晚,声音调到最小。
桌上摆着一碗速冻饺子,已经坨成一团。
见他进门,林笙松了口气:“破纪录了?”
“还差 218 单。”
“明天再跑会死啊?”
“不会死,但会晚。”
他笑,把那条围巾递给她,围巾上还沾着雪和桂花。
林笙闻了闻,眼圈发红:“你去见谁了?”
“去见去年的我自己。”
他脱下制服,挂在门后,像挂一副褪色的盔甲。
走到阳台,远处外滩的激光束在云层里写字:
“上海,新年快乐。”
他掏出老人给的五块压岁钱,对着光看了看,又郑重地放进钱包夹层,和那张当年母亲没用完的饺子店会员卡放在一起。
林笙从背后抱住他,肚子顶在他腰眼,像一轮悄悄的月亮。
“朝阳,明年我们带爸妈一起过年吧。”
“好,也把陆奶奶接来。”
“陆奶奶是谁?”
“一个把新年守住的人。”
雪又下了起来,落在阳台护栏上,积了薄薄一层,像给世界铺了一张新稿纸。
他伸手,在雪上写下一行字:
“世界以痛吻我,我仍送它五星好评。”
写完,他转身,抱住林笙,像抱住一整片温暖的夜色。
林笙已睡,他轻手轻脚走到书桌前,打开笔记本。
屏幕亮起,文档标题是《全年单王挑战日记》。
他敲下日期:2025 年 1 月 28 日,农历腊月三十,天气:大雪。
正文只有一句话:
“今天没破纪录,但把新年送给了两个人,一个是我,一个是世界。”
写完,他合上电脑,走到窗前。
远处,第一辆早班的环卫车碾过积雪,发出沙沙的声音,像有人在悄悄翻书。
他抬头,看见天边泛起一线蟹壳青,像有人把黑夜撕开了一道口子。
那道口子里,漏出一点微光,像新年的第一声问候,也像一条围巾,轻轻围在这座城市的脖子上。
他深吸一口气,轻声说:
“明年见,朝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