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二十,城市气象台把寒潮预警从“黄”抬到“橙”。李朝阳把电动车从“换电站”里推出来,仪表盘上亮着幽蓝的小字:-103c。
他呵了一口白雾,像给整个世界打了一层磨砂膜。
今天他给自己排了128单——比日均指标多出8单。不是平台逼的,是他自己跟自己较劲:昨晚睡前刷到一条短视频,标题叫《单王神话到头了?》,评论区高赞是“天气再狠一点,李朝阳就得跪”。
他把手机往桌上一扣,对林笙说:“明天我偏不跪。”
林笙怀孕六个月,半夜醒来上厕所,看见客厅还亮着灯。她没劝,只把保温杯里最后一口热水倒进他的搪瓷缸,又往里头丢了两片姜:“跪可以,别跪出病,孩子要听爸爸讲故事。”
雪是昨晚十点开始下的,此刻已积了五公分,被上百万人踩过,成了凹凸不平的冰码子。
李朝阳把“朝阳1号”——他自己改装的宽胎电动车——从地库斜坡推上来,轮胎刚接触地面,“吱嘎”一声侧滑,他胯部一顶,人没倒,车没倒,保温箱却“哐”地掉在地上。
这是今天第一跤,不算摔,算劈叉。
他扶箱、上车、拧把,车头像喝多的汉子,左扭右扭,终于找到一条还没被压成冰刀的直线。
出小区门,上主干道,雪幕像有人从天上倒碎玻璃,车灯一照,银光乱飞。
他戴着“朝阳盔”——自己公司第三代内测版,里面贴着昨晚刚刷进去的固件:
- 语音派单增加“极寒模式”,把关键词“快点”“赶紧”自动替换成“小心”“安全”;
- 一键110被设置成“连按三下”,防止手套误触。
此刻头盔里传来ai女声:“当前路段摩擦系数027,建议降速至17k/h。”
李朝阳把速度压到15,他信ai,更信自己膝盖。
第二单刚点“取餐”,出餐口的小姑娘隔着帘子递出来一袋热汤包,眼泪汪汪:“哥,帮我拍张照吧,我男朋友说如果今天能看见单王吃我亲手包的包子,就回来娶我。”
李朝阳摘右手手套,指腹碰到相机快门,瞬间失去知觉。
他咧嘴笑,把包子塞进怀里,贴着保暖内衣,像塞进一个小火炉。
拍照、发微信、道喜,整套流程三十秒,再抬头,电动车被风刮得横移半米,车尾撞上路边护栏,“咣当”——第二跤。
尾箱裂了缝,像咧开的嘴。他把“小心地滑”的黄色三角牌掰下来,用扎带捆在尾箱裂缝处,算是打补丁。
雪越下越大,导航显示“预计配送时间42分钟”,系统已经自动给每个用户发了“天气异常,敬请体谅”的模板短信。
但备注里仍出现一行红字:
“第17单,用户要求‘必须准点,否则投诉’。”
李朝阳把电动车停在桥下,掏出记号笔,在左手手背写“17”,右手手背写“忍”。
写完才发现记号笔水在零下十度已经冻成冰碴,字是划上去的,像两条白色伤口。
第三跤发生在龙城大桥上坡。
桥是钢箱梁结构,风一过,整座桥嗡嗡共振,雪被卷成小型白毛旋风。
他刚上引桥,前轮压到一块被货车掉下来的防滑链,铁链带齿,“咔”一声别住前叉,整车瞬间侧抛。
他人飞出两米,膝盖先着地,滑出半米,保温箱在地面连滚三圈,汤包从怀里掉出来,滚进雪里,像撒了一地白面蒸的元宵。
他爬过去,把汤包一个个捡回袋,吹掉雪,再塞进保温箱。
左膝盖疼得跳,像里头藏了个弹着的吉他弦。
他咬牙把裤腿往上撸,羽绒裤膝盖处磨破,露出里层抓绒,抓绒上渗着血斑——原来已经破了皮。
头盔里ai女声再次提醒:“您已发生第三次碰撞,是否联系急救?”
他吐掉牙缝里的雪:“闭嘴,干活。”
第四跤是“自己找的”。
为了省三分钟,他放弃大道,穿社区内部路。
社区里没人扫雪,地面像被谁抹了一层奶盖。
他想起小时候在鲁中农村,父亲教他“雪地骑车秘诀”——降低胎压、车把别握太死、眼看前方十米、摔了就顺势滚。
他把胎压放到12,继续冲。
结果前方突然蹿出一条柯基,四条小短腿在冰面原地刨车——是真刹不住。
他只能选择倒向草坪,把狗让过去。
第四跤摔得很有仪式感:人车分离,他在空中转体九十度,后背着陆,滑出三米,电动车“哐”撞在消防栓。
狗没事,冲他汪汪两声,摇屁股跑了。
他躺在雪里,望天,雪片落在眼球上,一秒化水,像替谁哭。
他突然想起老k追悼会那天,也是下雪,林笙给他撑黑伞,说:“朝阳,别把自己也活成遗像。”
他翻身爬起,把消防栓上的雪抹平,像给陌生人拍去肩上的灰。
第五跤离第四跤只隔七分钟。
他刚出小区,接到平台“追加单”:同一小区b3,奶茶两杯,顺路。
他掉头,进地库。
地库出入口是斜坡,物业撒了融雪剂,但斜坡中间一段因为顶棚漏雨,结成一层“冰+盐+泥”的混合体,比纯冰更滑。
他前轮刚压上,车把就像被鬼夺舍,左右猛摆。
他干脆松把,让车自己找平衡点——结果车找到的平衡点是横着躺。
第五跤摔得最有创意:整个人趴在电动车身上,像给车盖被子。
保温箱被压在中间,汤包彻底扁了,奶茶也爆了,珍珠滚一地,像谁撒了一把黑芝麻。
他爬起,先把两杯奶茶的残骸捧进垃圾袋,再把自己的裤腿拧出一把带着冰碴的污水。
手背上的“17”被磨掉一半,变成“1”。
他苦笑:原来忍到一半,就成了“1”。
第六跤最疼,也最安静。
凌晨五点二十,整个城市还在睡觉,路灯像一排瞌睡人的眼,半睁半闭。
他送第83单,目的地是北郊别墅区,客户要一份“加辣加臭”螺蛳粉,备注“别按门铃,娃在睡”。
别墅区进门是一段木栈道,物业为了美观,没撒盐,雪下面结着黑冰。
他怕电动车声音大,干脆熄火,推着走。
木栈道窄,只容一车,左侧是人工湖,湖面漂着薄雾像煮开的牛奶。
他刚走到栈道中间,轮胎压到一块被雪盖住的木条,木条一头翘起,像跷跷板。
电动车瞬间后仰,把他整个人翻进湖里。
湖水没到腰,冰凉像千万根针同时扎动脉。
他第一反应不是“救命”,而是“保温箱别进水”。
他把箱子举过头顶,像举着炸药包,一步步蹚回岸上。
裤子从里到外全湿,十分钟不到,表面结一层冰壳,走路“哗啦哗啦”响。
螺蛳粉袋子破了,汤料包漂在湖面,像一滩辣椒油做的浮萍。
他站在栈道上,浑身冒烟——那是体温把冰水蒸成水汽。
第六跤没有观众,只有远处保安亭里一条老狗,冲他龇牙,像笑他傻。
第七跤,是黎明前最后一跤。
他送完第127单,只剩最后一单,也是最早那单“必须准点”的17。
时间还剩9分钟,距离15k。
他把电动车骑到最大限速,雪打在脸上像砂纸磨皮。
过十字路口,绿灯最后三秒,他加速冲,结果左转弯车道一辆私家车突然变道,司机可能也赶时间,没打灯,直接横在他前面。
他猛捏刹车,电动车在冰面打横,整个人被甩出去,滑到私家车前轮底下。
司机吓懵,连手刹都忘了拉,车继续往前蠕。
他眼看轮胎贴着自己头盔过来,下意识滚向路边——第七跤。
这一跤摔得最短,也最险:头盔擦着轮胎边缘,私家车最后停下时,前保险杠离他胸口只剩一拳。
司机降窗,脸色比雪还白:“兄弟,我……我送你去医院。”
他摆摆手,爬起来,先检查保温箱——17号单是一份儿童退烧药,备注“孩子高烧,拜托”。
药没碎,他咧嘴笑,血从嘴角渗出来——刚才牙把口腔内壁咬穿了。
他把血咽进肚子,跨上车,继续走。
17号单,5:59,提前一分钟。
客户是年轻妈妈,开门时眼睛红得吓人,怀里孩子小脸烧得通红。
她接过药,突然弯腰给他鞠了个九十度躬:“谢谢您,谢谢……”
李朝阳想说“没事”,一张嘴,血先流出来,滴在门垫,像雪里落了一粒朱砂。
妈妈吓一跳:“您受伤了!”
他摇头,把左手手背伸给她看——那里“17”早被蹭花,只剩一道模糊的“1”。
他说:“别投诉,就成。”
妈妈“哇”地哭了,转身从玄关抓出一包暖宝宝,撕开,往他胸口、膝盖、后腰,各贴一片。
暖宝宝贴在湿衣服上,热度被冰水瞬间吸收,不起作用,但他还是站直,冲孩子眨眼:“快快好,将来别学叔叔,下雪天还往外跑。”
返程路上,雪停了。
东方泛起蟹壳青,路灯一盏盏熄灭,像有人从天上关掉舞台灯。
李朝阳数了数,自己今天摔了七跤,车摔了八次——有一次车自己倒了,他没倒。
他把电动车停在“老k纪念网吧”门口,推门进去。
网吧老板阿勇是他初中同学,刚熬通宵,眼圈比墨镜还黑。
阿勇递给他一杯速溶豆浆,问:“哥,摔成啥样?”
他先把裤子割开,膝盖伤口已经和抓绒粘在一起,撕的时候“呲啦”一声,像撕开一封旧信。
阿勇别过脸去。
他把伤口拍张照,发到公司内测群,附一句话:“摩擦系数027,建议再降5。”
群里瞬间炸锅——硬件、固件、测试、运营,全醒了。
他却关机,把头盔抱在怀里,像抱一颗大号暖宝宝。
网吧角落,一台旧机子还开着lol登录界面,id叫“老k”。
他走过去,坐下,用冻僵的手指敲下一行字:
“兄弟,第七跤摔完了,我还活着。”
屏幕反光,映出他的脸:左脸擦伤,右嘴角血痂,眉毛上结着冰碴,像给自己戴了一副水晶墨镜。
他咧嘴笑,血痂裂开,不疼,反而痒。
窗外,天色由蟹壳青变成鸭蛋青,再变成淡金。
雪后的城市像刚出厂的铝箔,干净得发冷。
李朝阳站起身,把喝完的豆浆杯捏扁,投进垃圾桶,杯底还残留一点温度,在冷空气中冒出一缕几乎看不见的白气。
他推门出去,跨上车,拧把,电动车“咔哒”一声,像冻了一夜的骨头终于活动开。
第八次,车没倒,人也没倒。
他迎着日出骑去,影子被拉得老长,像一条黑色的路,铺在雪地上,通往更远、更亮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