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十一点半，李朝阳把电动车锁在老 k 纪念网吧门口。
网吧的霓虹灯牌比从前更旧，一闪一闪，像心律不齐的监护仪。
他推门进去，一股熟悉的烟味混着泡面味扑面而来——十年了，这味道竟没变。
前台换了新人，不认识他，只抬头说了句：“通宵 25，充 100 送 50。”
李朝阳笑着摆手：“我不上网，找朋友。”
他其实没约任何人，只是每个月固定来一趟，给老 k 的排位赛账号打一把维护局。
今天顺便把刚做好的新外挂头盔样品放在包里，想测试语音系统在网吧环境里的降噪效果。
才走到老位置，就听见隔壁包间传来激烈的争吵。
“这个 npc 绝对不能是脸谱化的骗子！我们要让观众相信，坏人也有下班时间。”
“可反诈宣传经费就三万，请不起专业演员啊！”
“那就用真人真事，用李朝阳的素材，他本身就是流量！”
李朝阳听到自己名字，脚下一顿，包间门没关严，漏出一线暖黄的光。
他本不想偷听，可“反诈”“剧本杀”几个词像钩子，把他钉在原地。
门缝里看去，七八个年轻人围坐成一圈，桌上铺着 a2 大白纸，便利贴五颜六色。
一个戴圆框眼镜的女生站在白板前，手里拿马克笔，激动地画时间线。
“这里，”她戳着纸，“李朝阳在园区第一次用‘多加香菜’传递摩斯电码，必须做成沉浸互动！玩家要点 33 份外卖才能拼出 sos，这多燃！”
旁边寸头男生举手：“燃是燃，可 33 份真外卖我们请不起呀。”
女生翻白眼：“谁让你真点？用二维码扫码跳转小程序，虚拟拼单，后台算折扣，还能顺带科普‘杀洋盘’话术。”
她一边说，一边在纸上写下大大的“budget=”。
数字被圈了三次，力透纸背。
李朝阳在门外轻轻笑出声。
笑声惊动了屋里人，圆框眼镜女生率先回头，目光穿过门缝，与他撞个正着。
“谁？”
李朝阳下意识举了举手，像送错楼层的外卖员：“抱歉，走错。”
他转身欲走，女生却追出来：“等等，你……你是不是李朝阳？”
被认出的瞬间，李朝阳有点尴尬，指了指自己衣服胸口的小字：“今晚我只是‘李师傅’。”
可年轻人已经炸锅。
“我靠，活的！”
“老师，我们能不能采访你十分钟？就十分钟！”
七嘴八舌，像一群发现新地图的雏鸟。
李朝阳被簇拥进包间，怀里抱着的头盔样品被当成反诈道具来回传递。
十分钟后，他知道了几件事：
1 这群孩子是财经大学大三学生，圆框眼镜女生叫许婧，学生会实践部部长。
3 预算三万，想请专业 npc 都够呛，更别说李朝阳这种“顶流”。
许婧说完，推了推眼镜，语气忽然弱下来：“李老师，我们本来打算明天去你们站点堵你，没想到在这儿遇见……能不能，给我们讲讲那段经历？不要出场费，只要故事。”
她眼神太亮，像深夜还坚持派单的骑手 app 导航箭头。
李朝阳想起老 k 曾经说过：如果我们的悲剧能让二十个人免于被骗，那悲剧就值。
他拉了张椅子坐下，把头盔放桌上，像放下一段记忆。
“行，”他说，“但你们得先答应我三个条件。”
条件一：剧本里不许出现“李朝阳”三个字。
“用化名，最好拆成三个人：一个被骗的骑手，一个写代码的学长，一个来救人的女记者。别让观众记住我，让他们记住骗局长什么样。”
条件二：所有玩家在游戏结束时，必须亲手给真正的外卖员打一次五星好评，线下扫码跳转，好评语不能少于十五字。
“要让好人被看见，而不是让英雄被围观。”
条件三：如果项目盈利，除去成本，利润全部捐给 ptsd 归国受害者互助会。
“否则授权免谈。”
许婧听完，没有讨价还价，只伸出右手：“成交。”
李朝阳与她击掌，转头看见白板最上方写着草稿标题——《园区欢迎你》。
他心底某根弦被拨了一下，像旧伤结痂处忽然发痒。
“名字得改，”他指了指，“太直白，玩家会以为恐怖本，不如叫……《多加香菜》。”
包间里安静两秒，随即爆发出掌声。
寸头男生兴奋地在 budget 表上画掉原题，重写一行：
“《多加香菜》——沉浸式反诈剧本杀”
李朝阳看着那行字，忽然想起三年前自己蹲在园区水牢，用折断的指甲在泥墙上划拉加减法，只为把延迟到账公式写进诈骗系统。
那时他最大的愿望，不过是有人能听懂“多加香菜”其实是 sos。
如今，这群孩子要把暗号做成游戏，让几百上千的人亲耳听见。
他低头笑了笑，把头盔的麦克风开关打开，轻声说：
“老 k，你听见没？咱们那点破事，要变成剧本杀了。”
耳机里传来轻微的电流声，像回应。
他们聊到一点半。
李朝阳把能讲的都讲了：
——如何在三天两夜里用外卖包装袋折出纸飞机，把写满卡号的纸条藏在机翼夹层；
——如何用“延迟到账 20”公式骗过系统 17 秒，让 30 万赌债瞬间蒸发；
——如何在操场龙虎榜下面用月光摩斯给阿鬼打信号：三长一短，代表“钥匙在第三块砖”。
孩子们疯狂记笔记，许婧的眼睛越来越红，却倔强地没掉泪。
说到老 k 中弹那一刻，李朝阳停了很久，只重复一句：“他把我推过去，自己没过来。”
包间空气变得粘稠，泡面味都沉下去。
寸头男生悄悄把空调温度调高两度。
李朝阳抬头，看见玻璃窗倒映出自己——
穿着工服，领口洗得发白，额角有汗，像刚送完最后一单。
他忽然意识到：原来自己也可以作为“素材”被讲述，而不是永远做讲述的人。
一种奇异的轻松感涌上来，像长途超时后终于点到“我已送达”。
他吸了吸鼻子，把剩下的时间留给他们提问。
“园区真的有水牢吗？”
“有，但不是电影那种铁笼子，就是稻田旁的灌溉渠，涨水时齐脖子，你蹲下去就站不起来。”
“电击什么感觉？”
“像手机快充插到 220v，五脏六腑瞬间 100，然后黑屏。”
“回国后第一次跑单什么心情？”
“怕，怕红灯，怕巷子，怕顾客说‘你怎么这么慢’。可更怕不跑，就永远怕。”
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他却答得平静，像在念别人的后台数据。
两点整，网吧保洁阿姨进来轰人：“小伙子们，要关门啦！”
许婧才恍然，把录音笔按住，深深鞠了一躬：“李老师，谢谢你。”
李朝阳摆摆手，把头盔重新抱怀里，起身。
“该谢的是你们，”他说，“让故事有用。”
走出网吧，夜风裹着初夏的潮热，像刚出锅的蒸汽。
许婧追出来，递给他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便利贴：“剧本写完，能不能第一个发你看？”
李朝阳接过，便利贴上画了一颗小小的五星。
第二天中午，李朝阳刚送完一栋写字楼 12 份沙拉，许婧的微信就弹来：
【多香菜剧组】婧：
“李老师，我们昨晚熬到四点，把大纲撸出来了，发你网盘，求毒舌！”
附件 37，pdf 文件，命名：《多加香菜》v10
李朝阳蹲在电动车旁，用流量下载，边啃面包边看。
剧本结构让他惊艳：
——五名角色：外卖员“白鸽”、程序员“河豚”、模特“白鹤”、记者“青苔”、守卫“阿鬼”。
——玩家要通过点外卖、扫码、拼团，一步步还原“白鸽”如何在 17 秒里改写系统。
——结局彩蛋：当玩家打出真正的五星好评，屏幕会跳出李朝阳昨晚在网吧录的一句语音：
“世界以痛吻我，我仍送它五星好评。”
他盯着那句台词，耳根莫名发热，像被人当众念出少年日记。
下午三点，他把修改意见逐条标红返回：
1 电击情节不要夸张成抽搐，真实是麻木，麻木比抽搐更恐怖。
2 别给“白鸽”加爱情戏，在园区里，爱情是奢侈品，只会削弱求生欲。
3 结局别搞大团圆，留一个开放式缺口，让玩家走出门店，仍想查资料。
许婧秒回：“收到！今晚就改！”
末尾配了个骑手冲线的表情包。
李朝阳笑着锁屏，抬头看见写字楼玻璃幕墙倒映出天空，蓝得晃眼。
他忽然想起老 k 生前最后一条朋友圈：
“如果我们注定无法走出深渊，那就把深渊做成地图，提醒后来者别掉进来。”
那一刻，他知道自己在做的，不过就是把地图递出去。
两周后，剧本杀门店装修完毕，选在大学城后街的废弃邮局。
许婧他们把墙刷成外卖箱的暗灰，用黄色胶带贴出“多加香菜”四个大字。
开业首测，邀请 30 位内测玩家，一半是骑手，一半是大学生。
李朝阳穿着工服到场，被安排坐在最角落，像普通 npc。
游戏进行到第三幕，玩家要点 33 份“虚拟外卖”拼出 sos。
结果系统出了 bug，二维码死活加载不出。
店主急得团团转，许婧冷汗直冒。
李朝阳默默掏出自己头盔，把内置热点打开，共享 5g。
页面瞬间刷出，全场欢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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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小声问：“这大哥谁啊？”
许婧朝他挤眼，李朝阳把食指竖到唇边。
尾声，灯光熄灭，语音彩蛋放出——
“世界以痛吻我，我仍送它五星好评。”
黑暗里，几个女玩家悄悄抽鼻子。
灯再亮时，李朝阳已经推门出去，电动车停在路边，后备箱里躺着 30 顶新款“朝阳盔”。
他留了张纸条给许婧：
“头盔送你们，当道具也当安全帽，下次内测，别忘了一键 110。”
落款：一个怕超时的李师傅。
月底，团市委公益创投路演。
许婧团队带着《多加香菜》参赛，ppt 最后一页，是那晚李朝阳在网吧的背影照片，虚化得只剩轮廓。
她站在台上，对着评委和摄像机说：
“我们不想塑造英雄，只想让玩家在四小时里，体验一次‘普通人如何救自己’。
因为真实世界里，没有光环，只有 17 秒的漏洞，和一份多加香菜的外卖。”
现场打分，项目拿了全场第一，奖金 30 万。
许婧第一时间给李朝阳发微信：
“李老师，我们有钱了，可以请真外卖员当 npc，也能给 ptsd 互助会捐第一笔 10 万！”
李朝阳回了个笑脸，外加一张截图：
昨晚 23:47，他的骑手账号收到 33 份来自不同 id 的五星好评，备注整齐划一——
“谢谢白鸽，谢谢多加香菜。”
许婧对着手机，在宿舍走廊哭成狗。
故事如果停在这里，已经足够温暖。
但生活总爱给彩蛋再加一层彩蛋。
三个月后，《多加香菜》在全市七所高校巡回，场均满员。
有玩家走出门店，立即给路边的外卖员递上一瓶水；
有学生在社交平台写下长文：
“原来五星好评不只是对一份饭的认可，也可能是对一个人活下去的投票。”
更有意思的是，当地派出所反馈，剧本杀门店周边三个月内电信诈骗报案率下降 27。
数据出来那天，李朝阳正在医院陪父亲做靶向复查。
许婧打来电话，声音抖得不成样：“李老师，我们好像真的救了一些人。”
李朝阳走到楼梯间，望向窗外。
初夏的阳光落在电动车座上，像一块刚出炉的披萨，热气腾腾。
他轻声回：“那就继续救，别停。”
电话挂断，他顺手点开骑手 app，系统提示：
“您有新的帮送订单，目的地——多加香菜剧本杀店。”
备注栏只有一句话：
“33 份五星好评已备好，等你来取。”
李朝阳笑了，戴好头盔，按下“我已接单”。
电动车缓缓驶出医院，风从耳边掠过，带着香菜的味道。
那一刻，他知道，梦也许还会来，但醒着的人，已经学会在黑暗里种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