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k,今晚我不打排位,就打一把匹配,陪你聊聊天。”
凌晨一点半,城市把喧嚣收进垃圾桶,街灯昏黄得像被谁调低了亮度。李朝阳把电动车停在网吧后门,轮胎蹭过水泥沿,发出“嚓”的一声轻响,像对暗号。他先摸出抹布,把后座上一滴油渍擦掉,再把保温箱摆正,这才推门进去。
门口的风铃还是五年前那家奶茶店倒闭时,老板送的,铁片磨薄了,声音脆得发冷。吧台的阿青正打哈欠,看见他,咧嘴:“哟,单王来了?今天跑多少?”
“92。”李朝阳竖起两根手指,笑得像在说别人的成绩,“留 8 单给徒弟,年轻人得有点奔头。”
阿青把身份证在读卡器上“滴”一下,顺手递给他一瓶冰露:“老规矩,座位给你留着,机子 27 号,昨晚刚清过灰。”
李朝阳没急着走,先拧开瓶盖,对着瓶口轻轻顿两下,像敬酒,然后仰头灌下半瓶。水顺着喉咙往下冲,带走一整天的汗碱味。他喘口气,问:“阿青,老 k 的账号,还登着吗?”
“登着,密码没改,还是 chaoyang。”阿青声音低下去,“我怕哪天腾讯回收,每月自己充 30 块,装成他还活着。”
李朝阳“嗯”了一声,抬手在空气里做了个拍肩的动作,像拍一个看不见的人。
27 号机在角落,靠墙,头顶的日光灯管坏了一根,另一根苟延残喘,把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屏幕右下角的时间跳到 01:37,他坐下,先把手心在车座上蹭了两下——冬天还没过去,指节裂着口子,怕把键盘弄脏。开机声“嗡——”,像遥远的柴油发电机,带他瞬间回到缅北那个夜晚:老 k 背着他,子弹在耳边划直线,血腥味混着香蕉林的土腥。
他摇摇头,把记忆甩出去,像甩外卖箱上的雨水。
登录界面亮起,好友列表最上面,id 叫“k”的头像依旧是那只灰色的小猫,眼睛圆得像两颗 0。李朝阳双击,打开聊天框,光标一闪一闪,像等人把话说完。
他敲字:
——“兄弟,今天我不打 ad,我玩打野,帮你多插几个眼。”
回车,发送。当然没有回复,但他还是看着那行字呆了五秒,才点开匹配队列。
等待的时间里,他从兜里掏出一包辣条,撕开口,先抽出一根放在桌角,又抽出一根自己叼住。这是老 k 生前最爱的牌子,辣度 5 星,包装袋上印着“缅甸风味”。第一次逃荒似的回国,他在口岸超市看见,直接买了 100 包,一半寄给老 k 父母,一半塞进行李箱。
匹配成功,盲选,他拿了皇子。
开局,蓝开,红开,三狼,河蟹。李朝阳的操作不急不缓,像在送外卖:路线最优,时间卡到秒。六级那波,他 eq 闪挑飞对面压缩,队友发条接上大招,瞬间 0 换 3。公屏刷起“666”,他咧嘴笑,笑着笑着又沉默。
老 k 在的话,会打一句:“白猪,你这旗插得比我代码还准。”
他吸吸鼻子,把辣条袋子折好,放回兜里。游戏时间 19 分 44 秒,对面高地破两路,队友打大龙,他一个人在敌方蓝区插眼。真眼插下去,草丛亮起的瞬间,他忽然想起园区小黑屋那盏 24 小时不灭的白炽灯,灯管里也有细小的灰尘,像眼石里的真视晶体。
“原来插眼和逃出来一样,都是把黑暗点亮一小块。”他低声说。
耳机里传来“victory”,金色徽章炸开。李朝阳没像年轻时那样握拳喊“nice”,只是松开鼠标,用中指把眼角一点水汽抹掉。
结算界面,他给四个队友依次点赞,回到房间,把鼠标移到“再来一局”上,却迟迟没有点下去。
屏幕右下角,qq 弹窗闪,是林笙。
——“还不回?儿子刚醒了一次,找爸爸。”
他看看时间,02:05,赶紧回:“打完这把就回,你先睡。”
林笙发了个“狗头”表情,补一句:“锅里留了番茄鸡蛋面,热 30 秒就行。”
李朝阳盯着那行字,胸口像被热水袋捂了一下。他关掉游戏,却没有立即下机,而是打开 d 盘,找到一个命名“”的文件夹,点开,里面 47 个 excel,密密麻麻全是派单算法、路径优化、区块链哈希。
最后一个文档,标题叫《如果》。
他双击,只有一句话:
——“如果当年我再多插一个真眼,是不是就能照到虎爷的子弹?”
光标在句尾闪烁,像等他续写。
李朝阳把手放在键盘上,悬了十秒,最终什么也没敲,只是把那句话选中,字体颜色改成灰色,淡到几乎看不见。
他合上电脑,起身,把椅子推回桌洞,动作轻得像怕惊动谁。走到门口,阿青已经趴在吧台睡着,手机屏幕还亮着,停在英雄联盟营地。李朝阳把自己的棉服脱下来,搭在阿青肩上,顺手把收银机旁的“营业中”牌子翻过去。
推门出来,夜更黑了,风像钝刀,一下下刮脸。他戴上头盔,系紧扣,再把外卖箱检查一遍——箱里空荡荡,却装着一整座城市的睡梦。
电动车“滴”一声解锁,仪表盘亮起幽蓝的光,里程数 公里,正好是老 k 区块高度的后五位。他低头笑笑:“兄弟,又偷偷陪我跑一公里。”
拧油门,车缓缓滑出巷子。凌晨两点二十的街道,红绿灯全闪黄,像给夜行人开的特权。
经过老大桥,他靠边停,掏出一根烟,不点,只是夹在指间,让风把烟纸吹得微响。桥下河水黑得发亮,倒映着零星的霓虹,像一块被摔碎的屏幕。
“老 k,你交代的事,我都干完了。”
“基金会在跑,50 所学校已封顶, ptsd 互助小组开到第 19 期,虎爷也进去了。”
“我自己……”他顿了顿,笑出一团白雾,“我也还在跑,单量今年应该能破 4 万。”
烟被风吹得弯曲,像一声听不见的回答。
李朝阳把烟收回盒里,重新上车。
离家还有 63 公里,导航显示 11 个红灯。他关掉导航,拐进一条小巷——那是他第一次送外卖时迷过路的地方,也是老 k 教他“多加香菜”暗号的地方。
巷子尽头,24 小时便利店灯还亮着,门口蹲着一只橘猫,见他来,伸个懒腰。李朝阳下车,从保温箱侧面掏出半根早上没动的烤肠,剥开,蹲下身。
猫吃得呼噜,他用指腹蹭猫脑袋,轻声说:
“今晚我帮你把眼插满了,下次……换你带我回家。”
猫抬头,金黄瞳孔里映出他扭曲的倒影,像一张被岁月揉皱又抚平的外卖面单。
03:02,李朝阳推开家门,客厅小夜灯亮着,林笙蜷在沙发,怀里抱着儿子的空奶瓶。他蹲下去,把奶瓶抽出,顺手把林笙额前的碎发别到耳后。
厨房里,番茄鸡蛋面静静待在锅里,面汤表面凝了薄薄一层油膜。他开火,30 秒,热气升腾,番茄的酸香一下子把夜色烫出一个洞。
端着面,他走到阳台,远处高楼的霓虹已经熄灭,只剩楼顶航空障碍灯一闪一闪,红得温柔。
李朝阳吸溜一口面,点开手机,把今晚的游戏战绩截图,发到那个早已无人回复的 qq 窗口:
发送成功。
他把手机调成静音,屏幕朝下扣在桌上,像是把一整座江湖反扣在掌心。
风从阳台吹进来,带着初春的潮味,像一条刚被撕开的透明胶带,把黑夜与黎明紧紧黏合。
李朝阳把最后一口面汤喝完,碗底映出他自己的脸,眼角有点红,嘴角却翘着。
“老 k,晚安。”
——“城市晚安。”
他轻声说,像给世界一个五星好评,然后关灯,进屋,把门带上。
咔哒一声,锁舌合拢,夜彻底安静。
只有走廊感应灯迟来地亮了一下,像某个遥远的真眼,悄悄插在了现实的草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