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3:12，李朝阳把电动车停在昆明人民中路的路灯下。
冬夜的风像钝刀，一下下刮在羽绒服上，绒毛飞得到处都是。
他摘下头盔，里面全是汗，一倒，热气在空气里凝成白雾。
手机连续震动——
【抖音热点弹窗】“外卖单王再救200家庭”
【快手热榜】“朝阳哥连夜陪阿鬼交名单”
三条红字，并排挂在屏幕最上方，像三盏探照灯，同时打在他沾满灰的脸上。
半小时前，他刚陪着阿鬼走出昆明市公安局刑侦支队大院。
那是一份厚达42页的a4纸，按满红色指印，写着近两百个名字、电话、户籍地址、被骗时间、园区编号。
每写一行，阿鬼的右手就抖一下，仿佛又把一次电击咽进掌心。
最后一页，阿鬼用歪歪扭扭的汉字写：
“以上信息我自愿提供，愿负法律责任，愿给李朝阳作证。”
签名下面，他把“李朝阳”三个字写得尤其工整，像小学生描红。
笔录室门口，刑警老郑把李朝阳拉到楼梯间，递给他一支烟。
“朝阳，这名单要是属实，你等于一次性救回两百个家庭的命。”
李朝阳没接烟，只把指关节掰得咔咔响。
“郑队，别给我戴高帽，我只是把阿鬼带回来。剩下的，是你们的事。”
老郑拍拍他肩，力道重得像压了两块砖。
“不，媒体已经把你当标题。天亮之前，部里宣传局会通稿，你准备好迎接第二遍放大镜。”
放大镜来得比通稿更快。
李朝阳刚出公安局，门口蹲守的七家自媒体一拥而上。
补光灯哗地亮起，像一面人造太阳。
“朝阳哥，听说阿鬼是你从缅北带回来的？”
“名单里真有二百人？有没有水分？”
“你会再一次直播带货变现吗？”
问题像连珠炮，炸得他耳膜鼓胀。
他低头戴好头盔，只说一句：“让一让，我单子要超时了。”
然后拧动电门，像一条鱼，从镜头的夹缝里嗖地钻出去。
可城市这张网，网眼比镜头更小。
他接单的平台算法仿佛也听见风声，连续给他推了三个“远途高价”——
北市区到呈贡，38公里，配送费51元。
他本想下线，却想起父亲还在医院等着明天的靶向药。
51块，刚好够一盒国产止吐药。
他点了“抢单”。
电动车驶出二环，雨开始下。
云南冬天的雨是细针，先扎皮肤，再扎骨头。
他把雨衣拉链提到顶，仍挡不住湿冷往胸口灌。
手机支架上，屏幕不断跳出消息——
林笙：“媒体通稿我帮你审了，删掉了‘英雄’两个字。”
反诈志愿者群：“朝阳，需要我们一起转发名单吗？”
甚至还有平台老板：“兄弟，给你开专属流量入口，今晚直播，礼物五五。”
他一律没回，只在等红灯的30秒里，用冻僵的右手拇指点了一下“已读”。
呈贡大学城，收货地址是栋教师公寓。
顾客是个戴圆框眼镜的女老师，打开门时，手里还抱着一摞刚批完的期末试卷。
“李老师？！”女老师惊呼。
李朝阳愣了半秒，才想起这是自己两个月前在昆明理工做反诈讲座的学生。
“哟，张老师。”他勉强笑，把外卖递过去。
张老师把门完全推开：“我能跟你合张影吗？我们班同学都说你是现实版超级英雄。”
李朝阳往后退了半步，鞋底在门槛上刮出一道泥痕。
“超级不敢当，超时才可怕。”
他指指手机屏幕：倒计时00:02:13。
张老师理解地摆摆手：“那您快去，我给五星。”
回城的路上，雨更大。
雨刮器是便宜塑料片，刷过去，水痕像毛玻璃。
他不得不放慢速度，可系统立刻弹出“超速提醒”：
他苦笑。
“单王”这顶帽子，原来比探照灯更烫。
老郑发来一段语音，15秒。
“部里决定明早八点在‘公安部刑侦局’抖音号发布名单，你什么都不用说，也别说。”
李朝阳用左手把语音转成文字，看完又删掉。
他知道，只要官方开口，舆论就会像山洪一样冲下来。
好的、坏的、甜的、辣的，一并灌进他的雨衣领口。
四点五十，他终于在一家24小时便利店里坐下，要了一杯4块钱的热豆浆。
店员在打哈欠，电视却亮得刺眼——
tv13《午夜新闻》正播“朝阳之路”纪录片片段。
画面里，他穿着外卖制服，在雨夜骑行，旁白说：
“……他用两个轮子，丈量城市温度；用一份名单，挽救两百个家庭。”
李朝阳盯着屏幕，像看一个陌生人。
豆浆烫嘴，他咽得太急，喉咙被烫得生疼，眼眶却莫名其妙发酸。
手机震动，阿鬼发来一条微信定位，附带一张自拍。
定位是昆明南站，背景是即将发车的d3804。
“朝阳哥，我回老家自首，我妈在出口等我。谢谢。”
照片里，阿鬼剃了寸头，伤疤在头顶像一条裂开的河。
李朝阳把豆浆杯捏扁，丢进垃圾桶，回过去两个字：
“保重。”
五点半，天空泛起蟹壳青。
父亲今天要做第四期化疗，他答应母亲七点前送粥过去。
可刚出便利店，系统又派来一张“预约单”——
6:00-6:30，昆明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住院部，一份皮蛋瘦肉粥＋奶黄包。
备注栏写着：
“李师傅，如果来得及，请帮我在楼下花店带一束向日葵，我姐今天出院，她喜欢黄色。花钱我另付。”
李朝阳盯着那两行字，忽然觉得这是城市给他的暗号。
他点了“接单”，然后掉头驶向花店。
花店没开门。
他敲门，敲到第三下，卷帘门哗啦啦升起半人高。
老板裹着军大衣，见是他，愣了愣：“朝阳哥？”
“要一束向日葵，多少钱？”
“给什么钱，今天你是头条，我送你。”
老板把十枝向日葵捆好，又塞给他三枝白桔梗。
“好事成双，再送你一个‘别上热搜’。”
李朝阳笑出声，第一次觉得，原来“被认出”也可以不尴尬。
六点十八，他把粥和奶黄包交到顾客手里。
顾客是个穿条纹病号服的女孩，脸色苍白，却笑得像刚被阳光吻过。
“李师傅，原来送花的人真是你！”
她姐姐站在旁边，偷偷抹泪。
李朝阳摆摆手，像逃跑一样冲进电梯。
电梯门合拢前，他听见女孩喊：“祝你永远准时！”
七楼，肿瘤科。
母亲守在病房门口，一见面就递给他干毛巾。
“头版又是你，你爸让我问你，什么时候能歇一歇。”
李朝阳把向日葵悄悄藏在护士站，只拿粥进去。
父亲半躺着，头顶只剩稀稀拉拉几根白发，见他来，努力抬手。
“朝阳，名单……真有两百人？”
“嗯。”
“那你得把她们的父母，都当一当自己人。”
李朝阳点头，把粥吹凉，一勺勺喂。
窗外，第一缕阳光穿过云缝，正好落在他手背上，像一枚金色的“五星好评”。
八点整，公安部刑侦局抖音号发布名单。
视频时长53秒，封面是警徽，标题只有八个字：
“权威发布，解救名单。”
名单里，198个中文名字，2个英文字母缩写，像198+2颗钉子，把“外卖单王再救200家庭”牢牢钉在热搜第一。
评论区，最高赞是阿鬼母亲留的一句话：
“我儿子回来了，谢谢李师傅，谢谢中国警察。”
点赞320万。
李朝阳此时正把电动车推进医院充电柜。
他拔下电池，抬头看天花板，仿佛能透过七层楼板，看见那条评论。
他掏出手机，在阿鬼母亲留言下，点了一个赞。
然后，他把手机调成飞行模式，塞进储物柜，锁好。
今天，他只想陪父亲做化疗，不想被任何消息提醒。
飞行模式开启的瞬间，热搜第一悄悄换了人。
某流量明星官宣恋情，配图是十指相扣。
城市的新陈代谢，比化疗药液滴进静脉的速度更快。
中午12点，护士站那束向日葵被护士长插进输液室窗台。
金黄的花瓣迎着太阳，像十张小笑脸。
李朝阳坐在走廊长椅，头靠墙，睡着了。
梦里，他回到园区下水道，黑暗里却亮起无数手机光，像一片星海。
星海尽头，老k朝他挥手，嘴唇开合，没有声音。
他努力读唇，终于读出来——
“别回头，跑单去。”
下午三点，他醒来，身上盖着母亲的外套。
父亲化疗结束，正在推回病房，脸色蜡黄，却冲他竖起大拇指。
李朝阳揉揉眼，去护士站拿回手机。
飞行模式关闭，消息潮水般涌来，最多的是平台系统通知：
“您有38个未读订单，是否立即上线？”
他笑了笑，把外套还给母亲，戴上头盔。
“妈，我去跑单，晚上带粥回来。”
母亲点点头，只嘱咐一句：“慢点，别超时。”
他推着电动车出医院大门，夕阳正好落在后视镜里，像一枚巨大的“完成”按钮。
他深吸一口气，按下“上线”。
系统提示音清脆响起——
“叮，您已接单，请前往取餐。”
李朝阳拧动电门，车尾箱贴的那张a4纸随风翻动。
纸上打印着一行黑体大字：
“世界以痛吻我，我仍送它五星好评。”
轮胎碾过减速带，轻轻一跳，像是对这座城市，也对那些刚刚回到家人怀抱的198+2个名字，做了一个无声的承诺。
但在这七小时里，两百个家庭把客厅灯全部打开，哭声和笑声混成一片。
有人把名单打印出来，贴在家门口，像贴春联。
有人把李朝阳的照片设成群头像，却没人再打扰他。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
他不需要热搜，他只需要在30分钟内，把下一单热饭，准时送到。
夜再次落下。
城市灯火像无数张订单，一张接一张，亮在黑暗里。
李朝阳骑着那辆换了三次电池的旧车，穿梭其中。
他头顶没有光环，只有一顶磨掉漆的外卖头盔。
他身后没有聚光灯，只有一条被轮胎反复碾压、却永远向前的柏油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