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后的鲁中,风像一把钝刀,顺着脖子往心里钻。他把羽绒服拉链提到顶,下摆还是短了一截——这是昨晚站长硬塞给他的“新工服”,尺码偏小,胸口绣着一行橙色小字:
“欢迎英雄回家”。
第一公里,黑得像墨。
第二公里,天边泛起一条灰线,像有人用钝刀在生铁上刮了一下。
他拐进玉兰社区,减速,抬眼找楼号。
“朝阳哥哥,这里!”
李朝阳脚下一滑,差点把咖啡晃出来。
他停稳,抬头,看见阳台上不仅站着女孩,还竖着一条横幅——
红底黄字,用美术体写着:
“欢迎朝阳英雄回家!”
横幅下方,一家三口整整齐齐站着,爸爸举手机,妈妈捧一束向日葵,女孩跳着鼓掌。
李朝阳忽然不会停车了,电门没拧,车自己往前溜,前轮“咣”一声撞上台阶,咖啡袋从挂钩甩出去,落在绿化带里,发出闷响。
他慌忙去捡,手指被草叶上的冰碴割破,血珠滚出来,很快凝住。
“别紧张别紧张!”
男主人已经跑下楼,拖鞋只穿了一只,另一只掉在单元门口。
“我们就是想表达感谢,没别的意思,孩子昨晚一夜没睡,非要等你。”
李朝阳把咖啡递过去,喉咙发干:“谢谢……真不用这样。”
女孩把向日葵塞到他怀里,花盘大得遮住了他的脸,花粉蹭在鼻尖,他打了个喷嚏,眼泪差点下来。
男主人非要给他拍照,他拗不过,只好一手抱花一手拎咖啡,嘴角扯出一个弧度。
快门声“咔嚓”落下,像给旧伤口又钉了一颗新钉子。
离开玉兰社区,天已鱼肚白。
……
系统像故意安排,把备注里带“朝阳”“英雄”“回家”字样的订单全塞给他。
他一路取货、送货、点头、合影、道谢,脸上的肌肉越来越僵。
到第六单,备注只有六个字:
“谢谢你还活着。”
他盯着那行字,在十字路口的红灯下,忽然把车头一拐,靠边停车,伏在车把上大口喘气。
呼出的雾气把屏幕打湿,他抬手去擦,却把那六个字糊成一片水纹。
“我还活着……”
他对着黑屏重复一遍,像确认一个别人早已知道、自己却刚想起来的事实。
商家出餐口喇叭声、取餐骑手叫号声、马路鸣笛声,一层层叠上来,像把城市往高空抬。
李朝阳的单量也被算法拉到 12 单,路线在地图上绕成一只臃肿的蜘蛛。
他深吸一口气,把耳机塞进耳廓,点开自己昨晚录好的白噪音——那是医院 ptsd 治疗室给的“安全音”,海浪混着雨声,能压住心跳。
第一声海浪刚灌进来,背后有人拍他肩膀。
“朝阳哥!”
回头,是去年刚入职的小兄弟阿远,左脸还有一道新鲜的划痕。
“咋了?”
“我车胎被钉子扎了,能不能帮我把这一单捎过去?就顺路。”
阿远把餐袋递过来,眼神带着求饶又带着兴奋——能跟偶像并肩跑单,够他吹半年。
李朝阳犹豫半秒,还是接过。
系统立刻提示:违规拼单,扣分 3。
他点了“确认”,冲阿远摆头:“快补胎去吧,下次带备胎。”
阿远咧嘴,跑了两步又回头:“哥,你回来真好!”
李朝阳笑笑,把耳机音量调大,海浪瞬间淹没所有喧嚣。
电梯里挤满穿西装的人,有人认出他,小声议论。
“哎,这不是那个缅北回来的外卖英雄吗?”
“听说他 ptsd,怎么还跑单?”
“炒作吧……”
声音像钝针,一根根往耳膜里扎。
他低头看鞋尖,数地板上格子:一、二、三……
数到 37 层,门开,他逃出去。
客户门口,一位妆容精致的女白领接过外卖,忽然说了句:
“李朝阳,你欠我们大家一个道歉。”
他愣住:“什么?”
“你失踪那半个月,我们点外卖都不敢写备注,怕也被骗去缅北。你起码得说声对不起。”
走廊灯白得晃眼,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水泥灌住。
半晌,他鞠了一躬:“对不起。”
门“砰”地关上,带起的风扑在他脸上,像一记耳光。
他转身,走廊长得没有尽头。
备注写着:
他盯着“活下去”三个字,忽然想起老 k 推他过河时最后那句嘶吼:
“朝阳——别回头——活下去!”
眼睛瞬间被热气糊住。
他抬手揉,越揉越湿。
电梯下到 2 楼,门开,一个穿校服的小男孩站在门口,怀里抱着考试卷,怯生生问:
“叔叔,可以给我写吗?”
李朝阳蹲下来,用圆珠笔在试卷背面一笔一画写:
“活下去——李朝阳”。
笔迹抖得像风里的芦苇。
男孩收好卷子,给他塞了一颗糖:“我妈说,吃了糖就不会做噩梦。”
糖是廉价的水蜜桃味,包装皱巴巴。
他剥开放进嘴里,甜味炸开,牙根发酸,眼泪终于掉下来。
他赶紧低头,把帽檐压到最低,转身冲进电梯。
关门那刻,他听见男孩在后面喊:
“叔叔,加油!”
系统弹出提示:今日“单王”已锁定,恭喜骑手李朝阳。
留言区像热油里泼了水,瞬间沸腾:
“英雄单王!”
“40 单起步!”
“今天让朝阳破纪录!”
……
他把车停在路边,打开保温杯,灌了一口凉水,胃像被冰刀划了一下。
屏幕最上方,站长私信跳出来:
“朝阳,媒体来站里采访,说跟拍你一天,我给拒了,你要不要见?”
他回:
“谢了,帮我再拒一次。”
站长:
“好,但晚上兄弟们给你准备了接风宴,必须来,就一桌,没外人。”
他盯着“没外人”三个字,回了句:
“行,我请,大家别抢。”
发完,他把手机塞进保温箱,拧钥匙,继续往下一个商圈冲。
风忽然小了,阳光穿过楼缝,落在电动车后座的外卖箱上,那行“欢迎英雄回家”被照得发亮,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又像一句温暖的赦令。
刚把电池插进去,背后有人喊:
“李师傅!”
回头,是一位白发老太太,手里拎着两袋青菜。
“我老伴今天 80 大寿,就想喝一口你送的豆腐脑,可以点你吗?”
老太太语气像在求一场偶遇。
李朝阳笑:“您下单,系统派到我就送。”
“好,好。”
老太太走两步又回身,“小伙子,别怕,太阳底下没什么鬼。”
他愣住。
老太太晃晃菜袋:“我儿子 18 年前失踪在缅甸,去年派出所通知,dna 对上了,骨殖明天回来。我懂你心里苦,可日子还得往前骑。”
她拍拍他的车把,转身慢慢走远。
李朝阳站在原地,阳光把影子压成一个原点。
他忽然觉得,胸腔里那团一直堵着的黑雾,被老太太几句话捅开一条缝,风灌进去,发出“呼啦啦”的声响。
备注只有一行:
【哥,今天是我生日,能对我说句生日快乐吗?】
他把车停在客户楼下,清了清嗓子,给那个陌生号码拨过去。
“喂,您好,外卖到楼下了。”
“朝阳哥?”
“嗯,生日快乐。”
对面沉默两秒,忽然嚎啕大哭。
“哥,我去年被骗去柬埔寨,上个月刚回来,工作找不到,爸妈不理我,今天生日,没人跟我说话……”
李朝阳靠在电线杆上,仰头看天。
“兄弟,哭完了就下来拿饭,吃完再哭。记住,活着就还有下一单。”
“嗯!”
五分钟后,一个瘦得眼窝深陷的男孩下来,接过外卖,给他深深鞠了一躬。
李朝阳拍拍他肩膀:“晚上来老 k 纪念网吧,我请你喝可乐。”
男孩点头,泪痕在太阳下反着光。
电量再次报警,人也到了极限。
他把车停在公园长椅旁,买了两根烤肠,一根自己吃,一根给路过的小流浪狗。
手机“叮”一声,林笙发来一张照片:
b 超图,一个豆芽大小的心脏,正有力地跳动。
配文:
“小家伙今天会踢我了,他说爸爸辛苦啦。”
李朝阳盯着那颗小心脏,忽然笑出声,笑得肩膀直抖,烤肠的辣酱滴到鞋面,像给灰暗的鞋尖点了一盏小灯。
他给林笙回:
“告诉他,爸爸今天跑了 68 单,还差 32 单就破百,晚上回家给他放《孤勇者》。”
林笙回了一个“嘘”的表情:
“别破百,破百又上热搜,咱低调。”
他回:
“听老婆的。”
天空飘起雨,细如牛毛,却冷得彻骨。
他没穿雨衣——早上出门忘了带。
衣服一点点湿透,护膝变得沉重。
系统再次提示:
“注意,您已持续工作 10 小时,建议休息。”
他点了“继续接单”。
第 78 单,备注:
【雨大,路滑,朝阳哥别送,我退款也行。】
他回:
【没事,我慢点。】
他拧动车把,雨水顺着帽檐往下淌,像给世界加了一层模糊滤镜。
街头大屏正在播放昨天的本地新闻:
“外卖英雄李朝阳复出首日,网友齐刷‘欢迎回家’……”
他抬头,看见屏幕里的自己,抱着向日葵,嘴角僵硬地弯着。
那一瞬,他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雨水冲进眼眶,大屏上的影像碎成千万光斑。
雨停了,天边挂出一条淡彩虹,像小孩随手涂的颜料。
他把车停在桥头,从保温箱底层摸出那张医院给的“应急药袋”,吞下两粒白色小药片,灌半瓶水。
药片下去,胃里的抽搐慢慢平复。
桥上风大,他把湿透的袖口拧出一股水,抬头看彩虹,忽然想起老 k 说过:
“如果能回去,我想去云南卖彩虹糖,每种颜色对应一种口味,告诉买家——人生苦短,吃点甜的。”
他对着彩虹轻声道:
“老 k,我今天跑 88 了,再跑 12 就收工,剩下的算你的。”
风把话吹散,彩虹还在,像一句无声的回应。
客户是位盲人,住在 6 楼,没电梯。
他拎着两袋快餐,一步一喘爬上去。
门开,导盲犬先出来,湿鼻子蹭他手背。
盲人先生接过饭,忽然说:
“是你吧?我听过你的直播。”
李朝阳愣住。
“我眼睛看不见,但我记得你的声音。谢谢你回来,还愿意给我们送饭。”
他张了张嘴,没发出声。
盲人又补一句:
“别怕,天黑路远,我们听得到你的脚步声。”
李朝阳下楼时,脚步故意放重,像在给整栋楼的耳朵打拍子。
到楼下,他抬头看,6 楼的窗亮起一盏黄灯,灯光像一句默默的告别。
站长站在门口,手里举着一块小黑板,上面用粉笔写着:
“今日单王——李朝阳,99 单!”
兄弟们围成一圈,鼓掌、吹口哨、拉礼炮。
彩纸落在他的湿外套上,像一场迟到的雪。
他本想笑,却眼前一黑,往前栽。
众人七手八脚扶住他,站长吼:
“都别吵!低血糖!”
有人递葡萄糖,有人脱外套给他擦脸。
他靠在站长肩头,声音像从地底传来:
“别……别叫 120,我歇会儿就行。”
站长红着眼:“你他妈想吓死我们?”
他咧嘴:“还差 1 单……破百……”
站长一拳锤他肩膀:“破个屁!今天到此为止!”
众人齐声喊:
“朝阳哥,欢迎回家!”
声音冲出顶棚,飘进夜空,像给整个城市按了一下喇叭。
李朝阳洗完澡,换了一身干净工服,推门进去。
吧台上摆着一块小蛋糕,插一根蜡烛。
阿远、阿鬼、大学生志愿者、盲人的导盲犬训练员……十几号人站成一圈。
蛋糕上用果酱歪歪扭扭写着:
“活下去,跑下去。”
李朝阳被推到中间,烛光映着他苍白的脸。
有人递来吉他,他摆手不会,大家就让他清唱。
他唱的是《送别》,唱到“天之涯,地之角”时,声音碎成沙子,再也发不出。
众人跟着哼,像给黑夜缝一条线。
唱完,他吹蜡烛,许愿,谁也没问愿望是什么。
阿远把一颗崭新的电动车钥匙塞给他:
“哥,兄弟们凑钱买的,续航 200 公里,你以后别再没电。”
他摸着钥匙,指尖发抖,最终只挤出一句:
“谢谢,我……会好好跑。”
林笙在楼下等他,肚子已经微微隆起,手里捧一杯热牛奶。
他接过来,一口喝光,胃像被温水熨平。
林笙摸摸他湿透的头发:“今天不上楼,陪我走一圈。”
两人沿着小区慢走,路灯把影子拉得老长。
林笙说:
“纪录片剪到第二集,我想用你今天的声音做背景。”
“我啥声?”
“就是那句‘我还活着’。”
李朝阳笑:“太矫情。”
林笙摇头:“真实才打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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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游乐场,秋千空着,林笙坐上去,他轻轻推。
夜风掠过,吹散他最后一丝雨味。
林笙回头:
“朝阳,明天还跑吗?”
他点头:“跑,但不超过 50 单。”
“嗯,慢慢来。”
“嗯,慢慢来。”
秋千荡到最高处,他抬头,看见云层裂开,月亮像一张没被打湿的笑脸。
他掏钥匙,门缝里透出灯光,是父亲给他留的。
推门,客厅茶几上摆着一碗热腾腾的豆腐脑,旁边一张纸条:
“今天生日,长寿面不会煮,豆腐脑多加香菜。——爸”
他捧着碗,蹲在玄关一口一口吃,辣油呛进鼻腔,眼泪噼里啪啦掉进碗里。
吃完,他把纸条折好,放进钱包夹层,和老 k 的合照并排放。
洗好碗,进房间,打开抽屉,取出 ptsd 药盒,把今天省下的两片补吃下去。
关灯前,他打开手机,给站长发最后一条消息:
“明天 5 点,别给我派单,我自己抢,正常来。”
对面秒回:
“收到,英雄。”
他笑笑,把手机调成飞行模式,塞进床尾。
窗外,新电动车在月光下泛着银光,像一匹安静的马,等着下一次启程。
李朝阳平躺,听着自己的心跳。
咚,咚,咚。
像有人在空房间里敲鼓,鼓面是活的,鼓槌也是活的。
他伸手按住胸口,轻声说:
“明天还要跑,慢一点,稳一点,别再做梦。”
心跳回应:
咚,咚。
他闭眼,呼吸拉长,海浪声从记忆深处漫上来,覆盖电击、枪声、哭喊,覆盖“英雄”“欢迎回家”,覆盖 99 单的疲惫。
最后剩下的,是老太太那句话:
“太阳底下没什么鬼。”
他在心里默念:
“太阳底下,没什么鬼。”
念到第三遍,意识终于松动,像一条解缆的小船,缓缓滑进黑色的、没有备注的、没有热搜的、只有风和订单的深夜。
船头挂着一盏灯,灯罩上写着:
——欢迎英雄回家。
灯影摇晃,最终沉入安静的海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