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二十,昆明西郊,外卖站点“陈辉站”的卷帘门只拉起半人高,像一张没睡醒的嘴。
李朝阳弯腰钻进去时,屋里飘着豆浆和柴油混合的味。昨夜雨没停透,地面凹处积着一圈圈彩虹油花。
他第一件事是把旧制服上衣从真空袋里抽出来——缅北血衣早被警方留档,这件是站长临时给他找的旧款,布料软,袖口磨出了毛球。
他把衣服抖开,像抖掉一场梦,然后套上身。拉链“呲啦”一声,腹腔跟着疼了一下:左肩那颗子弹 exit-hole 虽然长拢,但胸腔里总有根筋在提醒——“你还没还完。”
站长陈辉蹲在角落给电动车缠胶布,抬头冲他“啧”了一声。
“朝阳,你昨晚又三点半醒?”
“嗯,梦见超时,一急,醒了。”
“……那不是超时,是枪响。”陈辉把最后两圈胶布咬断,声音低下去,“医院给你开的 ptsd 量表,你填了个零分,你以为我信?”
李朝阳没接话,走到墙边,把自己的编号磁牌“cy-0001”吸进系统。
屏幕亮起:
“今日已派 0 单,预计高温 34c,西南风 3~4 级,注意防暑。”
他伸手在“开始接单”按钮上悬了两秒,像确认自己还有资格,然后才按下。
“啪嗒”一声,后台立刻跳出第一单:
他回头看陈辉,笑得像刚拿到三好学生:
“站长,我得把单跑完。”
这是他从边境医院回来的第 17 天。
媒体热度在第 5 天就被新的社会悲剧冲散,可网上仍有人每天打卡问:“今天李朝阳跑单了吗?”
于是他把抖音设置成私密,头像换成系统默认的灰色骑手剪影,签名只留一句——
“别搜我,搜单号就行。”
出门之前,陈辉抓住他车把。
“朝阳,真不用再歇?我给你申请灵活排班,你一天跑十单都算立功。”
李朝阳摇头,用右手一点点掰开陈辉的手指。
“辉哥,我欠 30 条命。”
“人已经救回来了,你也中过弹,够了。”
“不够。”他指了指胸口,“他们在这还排大队,等我一个个送回家。”
说完,他拧动电门,像把什么重新启动。
雨停后的街道像刚被刷了一层清漆,红绿灯的倒影晃得人眼花。
第一单很顺。肯德基店员把餐递出来时,多看了他一眼:“哟,朝阳哥?网上那个?”
他笑笑:“同名。”
店员追出来送了一杯热豆浆:“请你。”
李朝阳没拒绝,把豆浆塞进保温箱侧袋——那里本是为可乐预留的圆柱槽,此刻像给往事留了个位置。
五点零七分,他跑进金色家园。电梯坏了,11 楼。
左肩伤口在提餐箱时开始跳,一跳一跳,像有人拿橡皮筋弹神经。
他改用右手单臂拎箱,一步两阶。爬到七楼,呼吸变成风箱;到九楼,眼前出现雪花点;到十楼,他不得不把箱搁下,用膝盖顶住,腾出手指摁住左锁骨——那里有一根钛合金钉,天气预报说变天它就报警。
1102 的门铃响起时,他抹了把额头,汗珠顺着睫毛甩到门牌上,像给“1102”加了个隐形感叹号。
顾客是个穿高中校服的女孩,接过袋子,忽然冲他鞠了一躬:
“叔叔,谢谢你保护我们。”
李朝阳愣住,才想起昨晚《新闻联播》重播了专案组凯旋。镜头里,他被打码,可制服上的“外卖”二字没打。
他摆摆手,像赶走什么:“赶紧吃,鸡翅凉了就塌皮。”
下楼时,他接到陈辉语音。
“朝阳,第二单别接了,回站里,心理师来了。”
他边走边用鼻尖点开屏幕,把音量压到最小,回过去一句:“帮我拒了,我状态满格。”
陈辉直接炸毛:“满个屁!你夜里做梦喊‘跳过来就是国’,全宿舍都听见!”
李朝阳站在 11 楼消防门后,头顶的感应灯刚灭,黑暗像一床厚棉被。
他把额头抵在冰凉的门把上,低声说:
“辉哥,我怕一停下,就又回到水里。”
语音那头沉默了三秒,陈辉叹了口气:“行,但今天我跟你车,你跑哪我跑哪。”
六点,城市彻底醒了。
云像被撕碎的棉絮,边缘镀着金。李朝阳一路向北,陈辉骑着备用车,隔着十米尾随。
第八单,目的地是云南省第二人民医院肿瘤科。
订餐人备注:
“师傅,如果看到门口坐个戴红军帽的老头,帮我告诉他,‘今天有鸡汤,慢慢喝’。”
李朝阳把备注读了三遍,才下车。
医院门口,戴红军帽的老人果然坐在台阶,手里攥着一张 1979 年的军功证,封面褪色成灰白。
李朝阳单膝蹲下,把鸡汤递过去,学备注里的语气:“今天有鸡汤,慢慢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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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颤着手接,忽然敬礼。
李朝阳下意识回礼,抬到一半才想起自己没戴军帽,于是把右手五指并拢贴在太阳穴,像小时候在小学操场对着国旗那样。
阳光落在老人帽檐,一粒星徽反光,正好刺进李朝阳瞳孔,他眼眶一热,赶紧转身。
回电动车途中,他接到林笙电话。
“朝阳,纪录片粗剪出来了,我想加一段你跑单的长镜头,可以吗?”
“可以,但别拍脸。”
“知道。你……肩还疼吗?”
“疼才记得自己活着。”
林笙在那头吸鼻子:“今晚我下班早,给你炖山药排骨?”
“多炖一会儿,我可能要跑单到九点。”
“别太晚,”林笙顿了顿,“我给宝宝想了个小名,叫‘慢慢’。”
李朝阳笑出声:“成,慢慢长大,不着急。”
中午高峰,系统给他连派 6 单,路线像一条被揉皱的纸,被他一点点捋平。
陈辉跟得满头大汗,最后忍不住在红灯前吼:
“你他妈开挂了吧?这线路怎么算的!”
陈辉翻白眼:“老子高中数学 38 分!”
电梯人满,他钻走楼梯。爬到 20 层,肩伤彻底罢工,左臂像灌铅。
他改用右肩扛箱,一步一喘。
24 层,膝盖开始打晃;
28 层,耳朵出现高频啸叫;
32 层,他眼前一黑,扶墙滑跪。
保温箱侧翻,冰美式洒出,在他裤脚画出一幅世界地图。
他甩甩头,把地图撕下来——用手掌擦掉咖啡,重新装箱。
38 层,前台小姑娘看见他一瘸一拐,惊呼:“师傅你没事吧?”
他咧嘴,露出被咖啡染色的牙齿:“冰美式去糖,多冰,没错吧?”
下楼后,陈辉堵在出口,脸比咖啡还苦。
“朝阳,算我求你,歇一单!心理师就在站里,免费!”
李朝阳把空杯丢进可回收桶,抬头看天。
太阳白得发蓝,像手术灯。
“辉哥,我欠的账,是按心跳计息的。停一次,利息翻倍。”
“你欠谁了?”
“水里那些。”
三点,系统弹出提示:
“您今日已完成 60 单,超越 99 骑手,是否休息?”
他点了“否”。
陈辉忍无可忍,一把拔下他车钥匙。
李朝阳没抢,只是慢慢蹲下,从工具箱里掏出备用钥匙,继续拧。
陈辉气得踹轮胎:“李朝阳!你这是自残!”
他抬头,眼神平静得像深夜的边境河。
“辉哥,自残是把自己关进小黑屋,让电棍敲肋骨;现在我是在晒太阳,不一样。”
四点,天边滚过闷雷。
第 73 单,送往回迁房, 6 楼,没电梯。
顾客是盲人,订单备注:
“师傅,麻烦在楼梯口喊我名字,我怕狗。”
李朝阳爬到 3 楼,先清了清嗓子,然后一声一声喊:
“王——大——勇!”
喊到第 5 层,门开了,一条导盲犬先出来,随后是拄杖的中年人。
“是朝阳吗?”
李朝阳愣住:“您怎么知道我名字?”
盲人笑:“新闻里听过,你的声音哑得像锯木头,我记得。”
他双手摸索着接过外卖,忽然说:“我眼睛看不见光,但光看见我。谢谢你把光送来。”
李朝阳站在雨前的风里,觉得左肩那根钛合金钉,悄悄发烫。
五点,雨终于落下。
城市像被倒进一锅碎玻璃,噼里啪啦。
陈辉把雨衣扔给他:“回去!立刻!”
李朝阳没接,反而把制服外套脱了,只穿短袖。
雨点砸在枪疤上,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按压淤青。
他深吸一口气,跨上车。
“还有 7 单,跑完就回家喝山药排骨。”
雨幕里,他的电动车灯像一颗不肯熄灭的曳光弹。
轮胎划过水洼,溅起的浪花被尾灯染成血色。
第 80 单完成时,已是夜里八点五十。
系统提示:
“今日完成 80 单,打破个人纪录,请注意休息。”
他把车推回站点,浑身滴水,肩头皮开肉绽,却先蹲下身,用右手抹干后座上的雨水——那里曾坐过程序员老 k、模特阿ay、大学生小姜,他们没回来。
陈辉拿着毛巾和冰啤酒冲出来,却见李朝阳正对电动车鞠了一躬。
“你疯了?”
“跟老伙计说声谢谢,今天没抛锚。”
陈辉把毛巾砸他头上:“你要谢的是你自己!”
李朝阳摇头,声音被雨泡得发胀:
“不,是我欠他们 80 次心跳,今天还上了。”
更衣室里,心理师终于堵住他。
“李先生,占用 5 分钟,只做呼吸训练。”
李朝阳用右手拧干袖口,笑:“医生,我 ptsd 的症状是——停不下来。停下来,才犯病。”
心理师推了推眼镜:“那就把跑单当成暴露疗法,但请你答应我——每周来站里一次,给我 10 分钟。”
李朝阳伸出小指,像拉钩的小孩:“行,10 分钟,我请医生喝豆浆。”
夜里九点十五,他洗完澡,换上干净 t 恤。
陈辉把一张 a4 纸拍他胸口:“今日工资 480 元,加上高温补贴 60,共 540,签字。”
他龙飞凤舞写下“李朝阳”三个字,忽然想起缅北园区那张“白猪”工牌,名字栏也是自己写的,只是当时用血。
他把工资对折,塞进手机壳背面——那里已经躺着一张老 k 的 lol 点卡,过期三年。
出门,雨停了。
路灯下的水洼映着月亮,像一面被摔碎的镜子,每一片都亮。
林笙站在马路对面,提保温桶,冲他挥手。
他小跑过去,接过桶,先低头亲了她额头,再亲亲她微隆的小腹。
“慢慢,今天爸爸还了 80 单,进度条又往前蹭了。”
林笙摸他左肩,摸到一把雨水和血混成的浆,鼻子一酸,却笑着说:
“回家,给你上药,然后写进纪录片,片尾字幕——”
李朝阳插话:“别写我名字,写‘一位骑手’就行。”
“那写什么标题?”
他想了想,抬头看天。
月亮从云缝探出头,像一只不会说话的眼睛。
“就写——”
“他把黑夜骑成了黎明,然后轻轻说:我得把单跑完。”
两人并肩往出租屋走。
身后,站点的霓虹灯“滋啦”一声,灭了。
但电动车棚里,他的那辆车还亮着充电灯,一点红,在雨后的黑里,像颗不肯退役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