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住院部 12 楼,阳光在百叶窗上切出斑马纹。
李朝阳把银行卡塞进信封,又拿白纱布在封口缠了三圈,像缠一截裸露的电线。
卡里有 30 万——公安部刚颁给他的“见义勇为模范”奖金,一分没动。
他把信封递给市反诈中心的女警周也:“麻烦走对公账户,别写我名字,票据抬头就写‘朝阳反诈基金’。”
周也眼眶发红:“你自己连件像样的外套都没有。”
李朝阳低头扯了扯身上的外卖制服——左肩还留着缅北子弹擦过的焦洞,洗得发白,袖口磨出了毛边。
“制服挺好,”他笑,“能挡风,也能挡子弹。”
主治医生进来拦人:“ ptsd 测评还没做完,你想后半辈子夜里被电击梦吓醒吗?”
李朝阳把 ptsd 表对折,塞进裤兜:“医生,我夜里不做梦,我只跑单。”
他弯腰把拖鞋放回床底,露出脚底尚未结痂的水泡——那是昨天在康复跑步机上偷偷加练 10 公里的结果。
隔壁床的老兵大爷朝他敬了个不太标准的军礼:“小子,别回头。”
李朝阳回礼,两根手指并拢,像外卖箱上那个永远指向前方的箭头。
医院门口,网约车司机看见他一瘸一拐,问:“兄弟去哪儿?”
“回站里。”
“哪个站?”
“金星北门,饿了么 103 站。”
司机一脚刹车:“大哥,你上热搜的那个?30 万奖金不先买套房?”
李朝阳把安全带扣好,像扣外卖箱的锁扣:“买啥房,我得把单跑完。”
车子驶上高架,车载电台正播他的新闻——
“……外卖骑手李朝阳将 30 万奖金全部捐出,用于缅北回流受害者的 ptsd 治疗……”
司机伸手换台,被他拦住:“播吧,挺好听。”
窗外春风吹动高架隔栅的影子,像无数条时间轴,把他从缅北园区、小黑屋、水牢,一路铺回这座西南高原的城市。
他闭上眼,却能清晰看见那 30 万在账户里排成的 6 个 0——像六块金砖,被他一块块搬出来,垫在更多人的脚下。
“哥,你傻吗?”司机还是忍不住。
李朝阳睁开眼,看见后视镜里的自己——颧骨高挂,眼窝深陷,却亮得吓人。
“我怕我傻得不够彻底。”他说。
下午两点,103 站门口。
站长老何正给新人训话,一抬头,嘴里叼着的牙签“啪”地掉地上。
“我靠,你真回来啦?”
站点还是那间 20 平米的集装箱,铁皮墙夏天烤冬天冰,门口贴着去年双 11 的战报:日均 8000 单,全国第一。
李朝阳把电动车从角落推出来——那辆“战损版”小牛,后视镜用透明胶缠着,座垫裂口露出黄色海绵。
他拍拍坐垫,像拍老战友的肩:“还能跑吗?”
老何冲过来拽住他胳膊:“医院给你开康复证明了吗?你可是中过枪的人!”
“证明在这儿。”李朝阳指指自己胸口,“心脏还跳,就是证明。”
一群骑手围过来,七嘴八舌——
“朝阳哥,我媳妇看了你的纪录片,哭着把我外卖箱擦了三遍。”
“哥,你那 30 万真全捐了?好歹留点买块电池!”
“央媒都说你是英雄,你还回来跟我们抢单?”
李朝阳咧嘴,露出久违的虎牙:“英雄也得吃饭,吃饭就得跑单。”
他掏出手机,登录众包账号——
昵称:李师傅
星级:50(连续 365 天五星)
接单量:0(已暂停 47 天)
他按下“上线”按钮,指尖微微发抖,像第一次按下“确认送达”。
系统提示音“滴”一声,仿佛心脏除颤。
他按下抢单,屏幕跳出蓝色小字:抢单成功。
那一刻,集装箱里爆发出一阵掌声,像暴雨砸在铁皮屋顶。
老何偷偷抹了把眼角:“操,风大。”
换电站旁,李朝阳蹲在地上给电池接线。
新来的女大学生骑手田甜递给他一瓶矿泉水:“师兄,我能跟你学路径优化吗?”
他仰头灌一口,嘴角溢出的水顺着脖子流进领口,把旧制服的盐霜又冲出一条白痕。
“想学?先跑满 1000 单,脚底起泡 20 个,再来问我。”
田甜咧嘴:“我已经 12 个了。”
李朝阳笑了,把空瓶捏扁,手腕一抖,瓶子划出一道弧线,稳稳落进 5 米外的可回收桶。
“第 13 个马上就来。”
他插电池、拧钥匙、戴头盔,一气呵成。
头盔还是缅北带回来的那顶——左侧弹痕用黑色电工胶贴成一个小小“十”字,像给死神画的一个句号。
他低头把耳机塞进耳道,播放列表第一首:《孤勇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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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奏响起,他一脚电门,电动车“嗖”地窜出站点,像子弹退回枪膛,又像归巢的鸽。
螺蛳湾取餐口,商家老板是个戴金链的大哥,看见他愣了半秒:“我靠,活的朝阳!”
老板把两份螺蛳粉塞进保温箱,又硬塞一瓶红牛:“今天单多,帮我带下 7 号楼,顺路。”
李朝阳笑笑,没拒绝——顺路带单,是老骑手之间的暗号:我信你。
他刚转身,背后传来两个店员的窃窃私语——
“这就是那个中了一亿彩票又被绑去缅北的大冤种?”
“嘘,小声点,人家现在可是捐了 30 万的傻子。”
李朝阳脚步没停,只是把红牛放进箱里最暖的位置——待会儿要送给骨科医院 12 床的小患者,那孩子骨折了还念叨想喝红牛。
出商贸城,夕阳把滇池的风切成碎金,一股脑灌进他领口。
他忽然想起老 k——那个把求救信息写进区块链的程序员,临终前在他耳边用气音说:
“别把我们当数据,要当路由。”
风掠过耳廓,像老 k 的幽灵在轻轻拍他肩:“路由,下一站。”
骨科医院门口,一个拄拐的老太太拦住他:“小伙子,能不能帮我挂个号?我排不动了。”
李朝阳把餐箱抱下来,垫在老太太屁股下:“您坐着,我去。”
他跑上跑下 15 分钟,挂完号,再把老太太扶进电梯,才想起自己订单已经超时 7 分钟。
系统弹出:因配送异常扣款 3 元。
他咧嘴:“3 块,买老太太一条腿,值。”
12 床的小患者拿到螺蛳粉和红牛,笑得露出两颗虎牙:“叔叔,我长大也要送外卖!”
李朝阳揉了揉他脑袋:“先长大,再决定送什么。”
走出病房,他在走廊尽头看见一张公益海报——
【朝阳反诈基金】首批 ptsd 治疗名单公示
密密麻麻 47 人,全是缅北回国受害者,治疗费用合计 298 万。
海报右下角,捐款人署名:无名氏。
他伸手摸了摸那三个字,像摸自己刚刚愈合的肋骨,指尖传来细微的疼,却带着温度。
晚上 9 点,他跑完第 18 单,电量只剩 17。
在鼓楼小吃街,他买了 6 个烧饼——3 个给站里还没吃饭的兄弟,2 个给路口值班的交警,1 个给自己。
交警小赵接过烧饼,朝他敬礼:“英雄,今天累不累?”
李朝阳嘴里塞着饼,含糊不清:“别叫我英雄,叫我李师傅,今天还差 12 单才能凑够 30 单,月底冲五星。”
小赵笑:“你早就是五星了。”
李朝阳摇头:“星级会掉,路还得跑。”
他跨上车,低头看见手机弹出一条推送——
配图是他下午在骨科医院扶老太太的背影,高糊,像一道剪影。
他盯着屏幕发了两秒呆,然后把手机反扣在支架上,继续抢单。
系统提示音再次响起:
他嘴角勾起——终点,是早上捐出 30 万的地方。
像命运给他画了一个圆,而他只是沿着轨迹,把圆跑成闭环。
夜里 11 点 47 分,103 站。
老何把今天的数据贴在墙上——
李朝阳:30 单,零超时,零投诉,里程 127 公里,日均收入 182 元。
有人在后面用红笔加了一行:
【附加价值:扶老太太 1 次,捐红牛 1 瓶,反诈活体广告 1 位】
众人哄笑。
李朝阳把今天挣的 182 元现金塞进站里“互助箱”,那是给摔断腿的兄弟买轮椅的。
老何一把抓住他手腕:“你疯啦?上午才捐 30 万,晚上又捐工资?”
李朝阳掰开他手指,一张一张把纸币抚平:“工资是我用时间换的,时间比命贱,不捐就花了。”
老何骂了句脏话,背过身去,肩膀一抖一抖。
田甜把今天跑单的 12 个水泡挑破,贴上创可贴,悄悄在笔记本写:
【第 1 天,跟李师傅学到一句话——“把每一天当最后 30 分钟超时”】
集装箱外,夜雨突至,雨点砸在铁皮屋顶,像无数细小的鼓槌,为这座城市的深夜骑手擂鼓。
李朝阳走到门口,仰头看雨,雨丝落进眼角,咸涩。
他伸手接雨,掌心积水,映出头顶那盏昏黄的灯泡——
光圈摇晃,像极缅北水牢里那盏 24 小时不灭的探照灯。
只是此刻,灯泡下没有铁链,没有电击,只有自由。
他握起拳头,雨水从指缝溢出,像把最后一丝恐惧也放走。
老何在他身后喊:“夜里雨大,早点回!”
他背对众人,挥了挥手,像挥别一段旧时光。
“我得把单跑完。”
声音不大,却被雨声放大,滚过铁皮屋顶,滚过滇池的风,滚过 127 公里的城市脉络,滚进每一位夜归人的耳机——
像一句暗号,又像一句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