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二十分，昆城医院三号楼顶层，走廊尽头的icu自动门“嘀”一声滑开。
李朝阳被推出来，脸色比床单还白，左肩纱布渗出拇指大一块殷红。
他第一次听见自己的心跳在监控仪外——扑通、扑通，像有人在他胸腔里敲一面蒙了雾的鼓。
两名白大褂刚离开，三名藏蓝制服就迎了上去。
打头的是公安部刑侦局副局长兼“朝阳专案组”组长祁同烈，四十六岁，头发却已花白，像落了一层薄雪。
祁局身后跟着云南厅宣传处干事、市局副局长，还有一名手托红绒匾的年轻学警。
他们站成一条笔直的线，像一列深夜动车，车灯打在李朝阳脸上——那灯光并不刺眼，却让他瞬间鼻酸。
“李朝阳同志，我受国务委员、公安部部长赵克志委托，向你宣读表彰决定。”
祁同烈的声音不高，却在空荡的走廊里撞出回声。
他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盖着国徽红章的a4纸，纸边带着一路折叠的疲惫，也带着万里挑一的荣光。
“……李朝阳在境外面对电击、枪杀、沉塘等极端暴力威胁，仍以非凡勇气协助公安机关锁定诈骗园区坐标，并成功解救被囚同胞一百二十七名，为‘11·13’特大跨境电诈案侦破作出不可替代的贡献……”
读到这里，祁同烈停顿，抬眼望向病床。
李朝阳的喉结上下滚动，他想举手敬礼，却发现右臂还打着镇痛泵，只能微微颔首。
“根据《见义勇为人员奖励和保护条例》，特授予李朝阳同志‘全国见义勇为模范’荣誉称号，颁发奖金人民币三十万元。”
下一秒，红绒匾揭开，露出金灿灿的铜匾——
“见义勇为模范”六个魏碑字在走廊灯下闪着细碎的光，像一条静静流淌的河。
学警上前一步，把匾靠在床头，又将一张工行储蓄卡轻轻放在李朝阳掌心。
卡背贴着便签：密码6个1，已激活。
三十万。
对于银行卡里一度只剩七块八毛四的李朝阳，这串零遥远得像另一个星系。
可此刻，它们躺在自己掌纹里，轻得像羽毛，又烫得像烙铁。
他忽然想起园区小黑屋里那台滋滋作响的电击棒，想起老k最后推他过河时在他耳边喊的那句“别把我们当数据”。
一阵尖锐的耳鸣袭来，他弯下腰，干呕了一声，却什么也没吐出来。
祁同烈示意旁人退后，自己拉过椅子坐下。
“朝阳，部里让我转达三句话。”
“第一句：国家谢谢你。”
“第二句：这三十万是你应得的，合法、干净、谁也拿不走。”
“第三句——”
祁局顿了顿，从兜里摸出一部老式诺基亚，黑白屏，外壳磨得发亮。
“这是老k的遗物。他最后一行代码写进比特币区块，附带十六进制留言——”
祁同烈按了几下，屏幕出现一串汉字：
“告诉朝阳，别把世界让给坏人。”
李朝阳盯着那行字，忽然笑了，笑着笑着眼泪砸在银行卡上，溅起细微的啪嗒声。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跑外卖时，因为爆胎被客户差评，躲在出租屋厕所里哭到干呕；
想起梦里中了一亿，把金条一条条塞给村里老人，却被骂“洗钱”；
想起园区水牢里，自己掐着大腿默念“世界以痛吻我，我仍送它五星好评”。
原来所有的轴、憨、狠、暖，一路跌跌撞撞，只为在这一刻，让一句“国家谢谢你”替他盖章。
四
上午九点，表彰仪式被搬到病房隔壁的简易会议室。
院方把白帘拉上，投影仪打出蓝底白字：
“全国见义勇为模范李朝阳同志表彰会”。
到场的除了公安系统，还有省卫健委、市总工会、外卖平台代表、失踪者家属——
一排排折叠椅坐得满满当当，却安静得能听见吊瓶滴答。
李朝阳穿着病号服，外罩一件灰色卫衣，胸口印着“kung delivery”。
他坚持坐轮椅出席，肩胛骨缝了十七针，稍一用力就渗血。
镜头架好，记者们把长枪短炮对准他，却在他抬头的一瞬，不约而同放下机器——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黑得发亮，像被大火烧过的矿坑，深处仍闪着赤红的余烬。
流程走得很快。
宣决定、颁匾、献花、合影。
献花的是一位白发大娘，儿子在园区被打断腰椎，至今坐轮椅。
她把一束满天星塞进李朝阳怀里，忽然扑通跪下。
现场一阵慌乱，李朝阳也跟着跪，肩伤撕裂，血顺着纱布晕开。
大娘用袖子给他擦，擦着擦着哭成了孩子：“小伙子，我儿子回不来了，但你让我们家见了天。”
李朝阳不知道说什么，只能把满天星又塞回大娘怀里——
“那就让天再亮一点。”
中午十二点，记者散去，病房终于安静。
林笙端着保温桶进来，里头是番茄牛腩面，外加一个溏心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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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奖金卡当书签，插在《线性代数》课本里——那是她昨晚从出租屋翻出来的，李朝阳大学辍学时唯一带走的教材。
“密码六个1，我替你改成六个0了。”林笙眨眼。
李朝阳愣了半秒，笑出鼻涕泡：“你这是怕我跑路？”
“怕你跑太快，不带上我。”
二人正说笑，门被推开，一名护士探头：“李先生，有……外卖。”
“外卖？”
“备注写着：‘欢迎英雄回家，但别忘了给五星好评。’”
李朝阳接过袋子，发现是一份加香菜的过桥米线，外加一瓶冰峰。
订单小票最下方，骑手留言：
“师兄，我也是众包，工号a。你救了我哥，我请你吃粉。不用返现，只求把这份善意继续送下去。”
林笙把米线端到窗台，阳光正好，汤面浮着一层金。
李朝阳夹了一筷子，辣得直吸气，却一口接一口，像在补充某种流失已久的电解质。
下午三点，市公安局宣传科拿来a4纸，希望他配合拍一条反诈短视频。
李朝阳看完脚本，摇头：“太板，年轻人不爱看。”
他让对方把机器架到床边，自己掏出手机，打开前置镜头——
“大家好，我是李朝阳，工号a9527，曾经是个外卖员，后来被骗到缅北，差点回不来。”
“今天国家给我三十万奖金，我一分不留，全捐给反诈公益基金。”
“不是因为我有钱，而是因为——”
他把镜头对准窗外，楼下停车场，一排外卖电动车正排队换电。
“他们还要跑单，我想让他们安全回家。”
一分钟的视频，一条过。
宣传科同志眼圈通红，出门时鞠了九十度的躬。
傍晚六点，林笙扶他到走廊尽头看落日。
昆城的云像被烧开的铁水，从橙红到绛紫，一层层翻滚。
李朝阳把那块“见义勇为模范”铜匾抱在怀里，像抱一块滚烫的砖。
“笙妹，你知道吗？在园区的时候，我做梦都想着有一天能站在阳光下，名正言顺地活。”
“现在有了名，也有了钱，却突然怕这梦太短。”
林笙握住他右手，十指相扣。
“那就把梦缝进现实，一针一线，日子久了，就成了铠甲。”
夜里十点，病房熄灯。
李朝阳把银行卡插进枕头下的笔记本，在扉页写：
“20091120，收入30万，余额30万零七块八毛四。”
“用途：
写完，他撕下这页，折成纸飞机，朝窗外轻轻一投。
纸飞机没飞远，被夜风卷回，落在空调外机上，像一枚熄灭的烟火。
李朝阳看着它，忽然觉得，那三十万已不是钱，而是一颗颗被命运磨亮的铆钉——
把他和这片土地，重新铆在了一起。
凌晨零点，护士巡房。
监控仪上的心跳稳定在72。
窗外，一辆外卖电动车刚好驶过，尾箱闪着红蓝警示灯，像给城市点了一颗小小的痣。
李朝阳在黑暗里轻声说：
“老k，你放心，我不光把世界夺回来，还要把它擦得亮亮的，再送它一个五星好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