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二十七分,昆明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6号楼3层,走廊尽头的灯管“滋啦”一声闪成惨白。
李朝阳在12床,猛地坐起,胸口像被电动车碾过,汗水顺着锁骨往下淌,病号服贴在背上,像第二层烫伤的皮。
他又梦见了那条河。
梦里,老k推他最后一把,子弹从对岸飞来,水面炸开一朵血做的花。花谢的时候,老k的脸沉进水里,眼睛还睁着,像两粒烧红的炭。
李朝阳低头看自己的手——白天护士刚换了留置针,现在手背上鼓出青紫一块。他用力掐,疼,却掐不走画面。
“跳过来就是国!”
梦里老k的喊声还在耳蜗里撞,像金属勺子刮搪瓷盆,一长一短,全是摩斯码。
李朝阳蜷起膝盖,把脸埋进去,牙齿打颤,却发不出声音。
病房空调嗡嗡作响,他听见自己的心跳,120、130、150……像后台爆单的提示音,越跳越乱。
对面墙上挂着一面小镜子,是母亲拿来的,说“照照阳光”。此刻镜子正好接住走廊的灯光,像探照灯,打在他脸上。
他看见镜子里的人:眼眶乌青,双颊凹陷,左肩纱布渗出一圈杏黄色。
那不是单王“白猪”,也不是热搜上的“见义勇为模范”,只是一条被捞上岸、鳃还在张合的鱼。
二
“朝阳,又魇住了?”
陪护床上的母亲王凤芝翻身坐起,声音轻得像怕踩碎什么。
李朝阳没抬头,只伸手在床单上摸,摸到一片湿,才知道自己尿了一点。
三十二岁的男人,尿床。
他喉咙里滚出一声呜咽,像狗被踩了尾巴,很快又咽回去。
王凤芝没开灯,借着走廊的光走过来,把他连枕头一起抱住。
“妈,我听见电击器响,滋——滋——”他喘得说不下去。
“那是心电监护,护士站刚才报警,你心率飙到一百六。”
王凤芝拍他的背,一下一下,像在村里拍晒干的棉被,想把梦里的灰拍掉。
李朝阳闻到她袖口上的油星味——白天她在医院食堂帮工,挣一天八十块。
他鼻子一酸,却哭不出来。
回国两周,眼泪像被蒸干了。
医生说他这是“创伤后应激障碍”,简称ptsd,典型症状:闪回、过度警觉、情感麻木、强烈内疚。
可不是吗?老k把命陪他,他却只能把老k留在那片泥滩。
三
天快亮的时候,护士来抽血。
小姑娘姓田,二十出头,笑起来虎牙尖尖。
她拿止血带的手背有一枚小小的电动车贴纸,李朝阳盯着看了几秒,突然问:
“你……跑过早班单吗?”
“啊?”
“四点半,天没亮,平台派五公里,电动车零下十度,一拧把手,手指粘车把上。”
田护士愣住,旁边的主治医生陈望轻咳一声,小田赶紧低头找血管。
陈望四十出头,头发花白,是国内最早研究“归国受害者心理干预”的人之一。
他挥退护士,拉了把椅子坐下。
“朝阳,昨晚睡眠量表还是零分?”
李朝阳点头。
“我们考虑把舍曲林加到150毫克,再加小剂量奥氮平,帮你打断噩梦。”
“打断?”李朝阳嗓音沙哑,“我倒是怕……梦一断,就连老k的脸也忘了。”
陈望沉默片刻,从口袋里掏出一张a4纸,上面打印着一张黑白照片:
老k的遗像,穿着格子衬衫,笑得牙床都露出来。
李朝阳指尖发抖,像去触高压电。
“这是警方提供的,他们家属同意你留一张。”
陈望把照片轻轻放在他掌心。
“治疗不是让你忘掉,而是让你学会在记忆里呼吸。”
李朝阳把照片扣在胸口,像扣住一块烧红的炭,疼,却舍不得扔。
四
上午九点,阳光终于越过东楼玻璃幕墙,照进病房。
李朝阳做完理疗,被护工推到楼下小花园。
六月的昆明,蓝花楹已谢,三角梅疯长成墙。
他坐在轮椅上,左脚踝还打着石膏——跳河时扭的。
花圃边,有个穿红马甲的大姐在发传单:“ptsd患者互助小组,每周三晚七点半。”
李朝阳低头装没看见。
大姐却凑过来,递给他一张,印着二维码,二维码旁边画了一辆歪歪扭扭的电动车。
“小兄弟,我认得你,新闻里说你救了一百多人。”
李朝阳猛地抬头,眼神像被针扎,“别……别说了。”
他调转轮椅想逃,轮子却卡进下水道栅格。
大姐蹲下来,帮他拔出来,声音低下去:
“我也从那边回来,三年前,做旅游被绑到孟平,我老公没回来。”
她指了指自己太阳穴,“这里,炸点一样响,我懂。”
李朝阳喉结滚动,半晌憋出一句:“姐……你……还跑外卖吗?”
“跑啊,不跑更疯。”
大姐笑了笑,眼角挤出深纹,“周三来听听,不强迫你开口,先听也行。”
她把传单塞进他病号服口袋,拍拍他肩膀,像拍一个刚摔完跤的孩子。
五
傍晚,林笙来了。
她剪了短发,戴黑框眼镜,手里拎着一个保温桶。
“给你带了玉米排骨汤,没放香菜。”
李朝阳勉强扯了下嘴角。
林笙把汤倒出来,病房里瞬间飘满甜腥气。
她搬个小板凳坐床边,拿勺子一勺一勺吹。
李朝阳喝了两口,突然说:“我……那天梦见你了。”
林笙手一抖,汤洒在被子上。
“梦里……我骗了你,让你投那个p2p,你银行卡真转了五十万,我……”
他语无伦次,额头渗出冷汗。
林笙抽了张纸,轻轻擦他嘴角,“梦是反的,我一分没转,我还把你拉黑了,记得吗?”
李朝阳愣住,然后笑了一下,笑得比哭难看。
林笙握住他的手,指尖冰凉。
“朝阳,医生说我可以带你做‘暴露疗法’——我们一点点回到那天的记忆,把电击、河水、枪声,重新拼一遍,直到你不再躲。”
李朝阳像被烫到,猛地抽回手,“我不要!再拼一遍?老k就能活吗!”
他吼完就开始喘,心电监护“滴滴”报警。
护士冲进来,按铃叫医生。
林笙被挤到一边,眼圈通红,却倔强地没让眼泪掉下。
六
夜里十点,病房熄灯。
李朝阳把那张遗像塞在枕头底下,像压住一个将要逃出来的鬼。
他睁着眼,数天花板上的裂缝,一条、两条……裂缝里渗出黑色的河,河面漂着电动车碎片。
他翻身,把脸埋进枕头,却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不是幻觉,是左肩伤口崩了。
他按铃,小田护士跑来,拆开纱布,倒碘伏,黄药水顺着锁骨流进衣领。
“李哥,你肌肉绷得太紧,线都勒进肉里了。”
小田轻声说,“给你打一针安定,睡一会儿,好不好?”
李朝阳摇头,“我怕一闭眼,就回到货车厢。”
小田叹了口气,从兜里掏出一颗橙色软糖,塞到他手心。
“那我陪你聊五分钟——我们聊外卖,好不好?我最爱点奶茶,你推荐哪家?”
李朝阳攥着糖,指节发白,半晌才说:“……一点点,温的,三分糖,加仙草,别封口,路上晃,会洒。”
小田“噗嗤”笑出声,“这么细节?”
“嗯……”他声音低下去,“洒一单,扣一半运费,还挨差评。”
“那冬天呢?”
“冬天……零下十度,奶茶到手成奶冻,客户骂你全家,你还不能回嘴。”
小田托着腮,“听起来真苦。”
李朝阳看着天花板,忽然说:“可那苦……是干净的。”
病房陷入沉默,只有监护仪发出规律的“滴——滴——”。
五分钟后,小田起身,“李哥,我下班了,糖记得吃,橙子味,安神。”
她轻轻带上门。
李朝阳把糖放进嘴里,酸,甜,舌尖像触到另一个世界。
他慢慢闭上眼。
这一次,他没有立即坠入那条河,而是先听见了自己的心跳,一下,两下……像远处传来的电动车警报,又像老k在敲代码。
咚——咚——咚——
他在心里默念:
“跳过来就是国。”
黑暗里,仿佛真有一条国境线,闪着微弱的光。
他朝着那光,伸了伸手,终于沉进睡眠。
七
凌晨四点十分,病房门被推开。
陈望医生站在走廊,透过小窗看进去。
李朝阳侧身蜷卧,呼吸平稳,眉心却仍皱出一道竖纹。
护士站的心电曲线终于不再锯齿般狂飙,维持在78次/分。
陈望在病历上写:
“第22天,首次连续睡眠达3小时20分,ptsd核心症状未缓解,但出现短暂‘安全岛’体验。建议:
1 维持药物;
2 下周开始渐进暴露治疗;
3 引入同伴支持(互助小组)。”
写完,他轻轻合上夹子,对值班护士说:
“天亮后,给他送一碗面,加两个荷包蛋,告诉他——”
“今天不用跑单,可以慢慢醒。”
灯管再次“滋啦”一声,暗了下去。
窗外,东方的天空浮出一抹灰蓝,像一条尚未解冻的河。
河对岸,老k的脸在薄雾里若隐若现,嘴唇开合,没有声音。
但李朝阳在梦里听见了——
“多加香菜。”
他嘴角动了动,像要笑,却先滚下一滴泪。
泪落在枕头上,悄无声息,洇出小小的、五角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