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朝阳先闻到的是消毒水味,像无数根冰针,顺着鼻腔一路扎进脑干。
他试图翻身,左肩瞬间炸开一团火,疼得他“嘶”地倒抽一口气。
那口气仿佛把灵魂抽回肉身,耳膜“嗡”的一声,世界有了立体声。
“别动,朝阳,别动。”
这是母亲的声音,比记忆里老了十岁,带着沙砾般的哑。
他艰难地掀开眼皮,睫毛像被胶水黏住,撕得生疼。
一束日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里切进来,正好劈在他眼皮上,像刀。
他眯起眼,先看见母亲——鬓角全白了,脸肿得像被蜜蜂蜇过,眼睛却亮得吓人。
母亲身后站着父亲,背比印象里更弯,手里攥着一顶外卖安全帽,帽檐磨得发白,印着“朝阳到家”四个字。
再往右,是林笙。
她穿一件洗得发灰的牛仔外套,头发别到耳后,露出青白的一张脸。
李朝阳眨眨眼,确认不是幻觉——林笙的鼻尖右侧,有一粒褐色小痣,梦里他亲过那颗痣。
现在那颗痣在微微抖动,像随时会掉下来。
“……妈?”
他嗓子眼里滚出一声,像钝刀刮铁皮。
母亲“哇”地哭出来,整个人扑在他身上,却又在最后一厘米刹住,双手悬在空中,怕碰疼他。
李朝阳用右手去够母亲的手,触到一层粗糙的茧——那是常年搬化肥留下的。
他想起十二岁那年,母亲蹲在麦地里,用这双手给他系鞋带,嘴里念叨:“朝阳,跑慢点,别摔。”
如今他跑了大半个中国,从血泊里爬回来,这双手还在等他。
父亲没说话,只是把安全帽轻轻放到床头柜上,帽口对着他,像一个小小的家。
李朝阳看见帽壳内侧用黑色记号笔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儿子,咱不跑单了,回家。”
那是父亲的笔迹,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像一条不肯断的河。
林笙往前挪了半步,又停住。
她手里抱着一束向日葵,花朵比她的脸还大,金黄得晃眼。
李朝阳注意到,花束最外层的一圈花瓣缺了半片——那是她紧张时候的习惯,一瓣一瓣撕。
他扯了下嘴角,想笑,却牵动肩头的伤口,疼得“嘶”了一声。
林笙立刻把花背到身后,像做错事的小孩。
“我……我去找护士。”她转身,却被李朝阳叫住。
“林笙。”
声音不高,却像一根细线,精准地拴住她脚踝。
林笙回头,眼眶红得吓人,却倔强地没让眼泪掉。
李朝阳用没受伤的右手,轻轻拍了拍床沿。
林笙犹豫了一秒,坐过去,只挨着半个屁股。
他闻到她身上有淡淡的消毒水味,混着向日葵的汁水味,像夏天割完麦地后,太阳晒出来的腥甜。
“你……”他嗓子发干,“你给我……发微信……‘在吗’……是真的?”
林笙愣了一下,随即笑出声,眼泪却同时滚下来,砸在白色被单上,洇出一个个深色小圆。
“傻子。”她抹了把脸,“都什么时候了,还记仇。”
李朝阳想抬手,却没力气,只能把掌心翻过来,朝上。
林笙把手指放进他掌心,他合上,像握住一只冻僵的鸟。
他摸到她食指侧面有一道新鲜的刀口——那是剪纪录片素材时,被美工刀划的。
他拇指指腹轻轻摩挲那道疤,低声说:“对不起。”
林笙摇头,眼泪更多,却笑得眉眼弯弯:“你回来就行,我素材还没拍够。”
病房门被推开,一个穿白大褂的年轻医生走进来,手里拿板夹。
“李朝阳,醒了?我是你的主治医师,姓周。”
周医生声音不高,带着南方人特有的软,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利落。
他翻了翻病历:“左肩贯穿伤,子弹擦过锁骨,差两厘米就碰到腋动脉。
肋骨三根骨裂,其中一根差点戳到肺。
电击伤多处,最厉害的在后腰,皮肤三度,已经植皮。
还有——”他顿了顿,抬眼,“ptsd 筛查量表 38 分,中度。”
李朝阳安静听着,像在听别人的故事。
周医生合上台历:“好消息是,你年轻,骨头长得快。
坏消息是,电击伤神经恢复慢,左臂可能半年抬不过肩。
至于心理——”他看向林笙,“家属多陪,比药管用。”
林笙点头,用力到耳垂都发红。
医生走后,病房陷入短暂的空寂。
窗外有鸟叫,一声长一声短,像老式摩斯电码。
李朝阳目光落在床头柜的安全帽,忽然问:“爸,我的车呢?”
父亲没防备,脱口而出:“烧成铁架子了,派出所拉回……”
母亲猛地咳嗽一声,父亲才刹住。
李朝阳却笑了,笑得肩膀直颤,牵动伤口,疼得冒汗,还停不住。
“烧成灰也行,”他喘着说,“反正……我给它五星好评。”
一句话,把母亲刚收住的眼泪又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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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笙却忽然起身,把向日葵插进窗台上的矿泉水瓶。
阳光穿过花瓣,落在她脸上,像给他留了一盏灯。
中午,护士推来流食。
李朝阳右手还插着留置针,只能由母亲喂。
母亲一手端碗,一手拿勺,每舀一勺,先在自己唇边碰一下,确认不烫,才递到他嘴边。
他吃到第三口,忽然想起园区水牢里的霉饭——浮着死蟑螂,他拿铁丝挑出去,继续咽。
胃里一阵绞痛,他“哇”地侧身,把刚吃下去的米汤全吐出来,溅了母亲一身。
母亲没躲,拿袖子擦他嘴,像擦三岁那年吐奶的娃娃。
林笙默默把地拖了,又去护士站要新床单。
回来时,她听见母亲压低声音跟父亲说:“……晚上你回去睡,我守着,别让孩子一个人。”
父亲闷声:“我睡得着吗?”
林笙站在门口,把泪意咽回去,才推门进去。
下午,阳光西斜,病房变成金色盒子。
李朝阳精神好了些,让林笙把床摇高。
他看见窗外有一棵玉兰树,枝头打着毛茸茸的苞,像无数支未点燃的火炬。
他忽然想起老 k——那个把求救信息写进区块链的程序员。
老 k 背他过河时,子弹穿过肺叶,血泡涌到喉咙,还断断续续讲冷笑话:“朝阳……你说……咱们这样……像不像……送外卖……超时……”
李朝阳用尽力气回他:“放心……给你……五星好评……”
结果老 k 没等到五星,只等到一块无字碑。
李朝阳收回目光,对林笙说:“帮我……弄个电脑……”
林笙挑眉:“刚醒就工作?”
他摇头:“写报告……把园区坐标……诈骗流程……全记下来……老 k 说……别把我们……当数据。”
林笙与母亲对视,母亲叹了口气,从包里掏出平板——那是她路上买的,不会用,一直攥着。
林笙接过,插上卡,递给他。
李朝阳右手拇指在屏幕上划,指尖抖得像风里的树叶,却固执地一字一字敲:
“标题:朝阳自述——缅北 x 园区内部手册。”
写完第一行,他抬眼,看见林笙举手机在拍。
他下意识抬手挡镜头,却想起自己答应过她的纪录片,便放下手,只补一句:“记得……打码……我丑。”
林笙“噗嗤”笑出声,眼泪却顺着下巴滴到屏幕上,溅出一朵小小的水花。
傍晚,护士来换点滴,随口说:“你们家属晚上留一个就行,医院有折叠床。”
父亲刚想开口,李朝阳却道:“都让回去。”
语气不重,却带着久违的轴劲。
母亲皱眉:“你一个人万一……”
“不会。”他看林笙,“你带爸妈……去对面宾馆……开好房……洗个澡……睡一觉……明天……给我带……小米粥……加红糖。”
林笙想反驳,被他一眼定住。
那眼神像极了他当年在暴雨中送单——车链子掉了,满手黑油,还对客户电话说“马上到”。
她知道,他要做“重启”的第一步:独自面对黑夜。
最终,她点头,牵起母亲的手:“听他的。”
走到门口,她回头,冲他比了个“六”——他们小时候约定的暗号:明早六点见。
李朝阳用右手拇指和小指,比了个“半圆”——收到。
夜沉下来,病房只剩日光灯的嗡嗡声。
李朝阳仰面躺着,听心跳“咚、咚、咚”,像有人在空房间里敲墙。
他尝试动左臂,一阵锐痛,像有锯齿在骨缝里来回拉。
他放弃,转而数输液管里的滴速——每分钟 42 滴,和老 k 教他的“延迟到账”频率一样。
数到 1200 滴时,走廊传来脚步声,轻而克制,在门口停住。
他浑身绷紧,右手悄悄摸向呼叫铃。
门被推开一条缝,探进一颗脑袋——是白天那个圆脸小护士,手里抱着一床被子。
“怕你冷,再多给你一条。”她轻声说。
李朝阳松了口气,道谢。
护士走到床边,忽然俯身,把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纸条塞进他手心。
“有人托我转交,说你看完就睡。”
护士走后,他展开纸条,只有两行字:
“兄弟,雷区我替你走过了。
下一站,五星好评——老 k。”
字迹是打印体,却用蓝色圆珠笔在末尾画了一颗歪歪的星。
李朝阳盯着那颗星,忽然笑出声,笑着笑着,把脸埋进枕头,肩膀剧烈抖动。
枕头很快湿了一小片,像偷偷下了一场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