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在空旷的废墟间回荡,很快就被风声吞没。
石懿的背影在昏暗中像一块移动的岩石,沉默,稳定,没有回头确认我是否跟上。
我握紧手里那把砍刀,刀柄上还残留着之前那个暴徒的汗渍和体温,黏腻的感觉让我想立刻扔掉它,但我没有。
这是战利品,也是工具。
我们穿过广场边缘,绕过几堆燃烧殆尽的篝火余烬,火星在风里明灭。
没有人追出来,也没有呼喊。他们大概还在处理广场上的烂摊子,或者,只是松了口气。
我加快脚步,几乎是小跑着才勉强跟上石懿的节奏。左肋的伤口在刚才的闪避和奔跑中又开始隐隐作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细微的牵扯感。
“石”我开口,声音被风吹散。
他脚步没停,但似乎放慢了一丝。“说。”
“我们这就走了?”话一出口,我就觉得有点蠢。不走难道还等著开庆功宴?
石懿侧过头,瞥了我一眼,眼神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不真切。
“不然呢?留下来当英雄?还是等疤脸的同伙缓过劲来,半夜摸黑给你一刀?”
我哑口无言。他说得对。
聚落里对疤脸敢怒不敢言的人或许有,但依附他、从他那里分到过好处的人肯定也不少。
长老和护卫队未必能完全控制局面,或者说,他们未必真想控制。
我们这两个外来者,解决了问题,也成了新的、扎眼的麻烦。
“东西带齐了?”他问。
我摸了摸背后的背包,确认了一下。“齐了。”
其实没什么东西,几块口粮,一个水壶,几件破衣服,还有石懿之前给我的那两片开锁用的金属片。
我们的全部家当。
“嗯。”他不再说话,转向一条被杂草半掩的、通往聚落外围废墟深处的小径。
风卷著沙尘扑在脸上,我眯起眼。
前方的黑暗不再是纯粹的虚无,开始出现轮廓倒塌的楼体骨架,扭曲的钢筋像怪物的肋骨刺向天空,破碎的混凝土块堆积成连绵的阴影。
空气里的霉味和铁锈味被一种更空旷、更荒凉的气息取代,带着夜晚的凉意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寂静。
不是没有声音。远处有变异生物的嚎叫,时断时续,像坏掉的哨子。
近处,风穿过缝隙的呜咽,碎石被不知什么东西碰落的滚动声。
但这些声音反而衬得四周更加死寂,一种庞大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死寂。
我紧跟在石懿身后大约两步的距离,眼睛努力适应着黑暗,耳朵捕捉著任何异常的响动。
手里的砍刀握得更紧了,掌心出汗,在粗糙的刀柄上打滑。
肾上腺素褪去后的疲惫感开始翻涌,混合著肌肉的酸痛和精神的紧绷。
“刚才,”石懿的声音忽然响起,不高,但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你做得不算太差。”
我愣了一下,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很少直接评价,更少是正面的。
“没硬拼,知道用环境。”
他继续往前走,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晚风大,“沙土扬得时机还行。水壶砸手腕,力道差了点,但位置对。绊倒那一下,多余了。”
我张了张嘴,最后只“嗯”了一声。多余?我当时只想让他失去平衡,根本没想那么多。
“多余的动作,在生死关头就是破绽。”他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你绊他,自己重心也会不稳。
如果当时他手里不是刀,是枪,或者旁边还有一个人,你已经死了。”
冰冷的评价,像一盆冰水浇在刚升起的那点微末的得意上。
我沉默著,脑子里回放刚才那几十秒。
他说得对。我绊倒对方时,自己确实晃了一下,虽然很快稳住,但那瞬间的空档是存在的。
“记住了。”我说。
“记不住,下次就真死了。”他停下脚步,不是因为我,而是前方出现了一个岔路口。
两条路都淹没在更深的黑暗里,一条似乎通往一片低洼地,另一条沿着半塌的高架桥基延伸。
他站在那里,像一尊雕像,只有衣角被风吹动。
没有看地图我们根本没有地图。他只是在听,在看,在感受。
“走左边。”几秒后,他做出了决定,迈步走向高架桥基的方向。
“为什么是左边?”我忍不住问。这纯粹是求知欲,也是想驱散一点四周过于沉重的寂静。
“风。”他言简意赅,“右边的洼地,风灌进去的声音不对,有回音,说明空间封闭,可能积水,也可能有东西盘踞。
左边沿着高处走,视野相对好,就算有麻烦,也有退路。”
我仔细听了听。右边的风声确实更沉闷,带着一种呜咽般的回响。
而左边,风是顺畅地刮过去的。很细微的差别,不刻意去分辨根本注意不到。
这就是经验。在书本和理论之外,用命换来的、刻进骨头里的经验。
我们沿着倾斜的桥基向上走。
脚下是破碎的沥青和裸露的钢筋,必须很小心。
月光偶尔从云层缝隙漏下来一点,照亮前方一小段惨白扭曲的路面,随即又被黑暗吞没。
走了大概半小时,石懿在一处相对平整、背风的水泥墩子后面停了下来。“今晚在这里过夜。”
我放下背包,靠着墩子坐下,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疲惫感排山倒海般涌上来。我掏出水壶,小心地喝了一小口。
水是温的,带着铁锈味。
石懿没有立刻休息。他走到墩子边缘,向外看了几分钟,然后才回来,在我对面坐下,从怀里摸出半块压缩饼干,掰了一小块递给我。
我接过,默默啃著。饼干硬得硌牙,味道像锯末和盐的混合物。
“第七号的事,”石懿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很沉,“你怎么看?”
我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他在考我。
“疤脸是内鬼,证据确凿。”
我整理著思路,“他利用仓库管理员的身份,勾结外部的小型掠夺团伙,定期偷运物资出去交易。
换来的奢侈品自己享用,也分给几个核心手下,用来封口和拉拢。
这次失窃闹大,是因为外部团伙临时加价,或者想黑吃黑,疤脸没处理好,引起了长老的怀疑。”
“嗯。”石懿不置可否,“然后呢?”
“然后我们介入,通过散布消息制造内部猜疑,逼他自乱阵脚,同时潜入他住处找到关键物证那包还没出手的药品和外来烟盒。
当众揭穿,他狗急跳墙,指使心腹动手,被我们制服。”我说完了整个过程,觉得逻辑清晰,没什么问题。
石懿沉默地吃著饼干。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只看对了一半。”
我抬起头。
“疤脸是内鬼,没错。但他不是主谋。”石懿的声音很平静,“至少,不完全是。”
我愣住了。“什么意思?”
那包药品,成色太新。过滤嘴香烟,牌子是‘壁垒’内流通的军用特供,外面黑市都很少见。
石懿看着我,一个第七号聚落的仓库管理员,就算勾结流窜的掠夺者,能搞到这种东西?
我后背窜起一股凉意。
之前被战斗和紧张掩盖的细节,此刻清晰地浮现出来。
老头说过,疤脸最近才“阔绰”起来。那些糖果,崭新的糖纸如果只是和普通掠夺者交易,换来的应该是更常见的劣质烟酒,或者武器零件。
“有人给了他这些东西。”我喃喃道,“作为报酬?或者,投资?”
“投资。”石懿肯定了我的用词,“有人在扶植疤脸,让他能在第七号聚落更快地掌权,或者至少,制造更大的混乱。
药品和特供烟是硬通货,也是身份的象征。
疤脸用了,就是在告诉聚落里其他有想法的人他背后有人。”
“是谁?”我问出这个问题,心里却已经有了模糊的猜测。
能在废墟里搞到壁垒军用物资的。
石懿没有回答,只是望着远处黑暗中隐约的轮廓。
“第七号聚落的位置,靠近三条废弃的公路交汇点。往东八十里,是‘灰烬壁垒’的旧补给线。往西,穿过污染区,能绕到几个还在运作的中型聚居地背后。”
他顿了顿。“一个混乱的、被一个贪婪蠢货控制的第七号,对谁最有利?”
答案呼之欲出。对需要混乱作为掩护的人,对想在周边区域扩大影响力、又不想直接动手引发壁垒注意的人,对归零会。
“所以,我们不只是破了个盗窃案。”我感觉到嘴里发干,“我们搅黄了别人的布局。”
“准确说,是打掉了一颗棋子。”石懿把最后一点饼干碎屑倒进嘴里,“疤脸这种货色,没了就没了。扶植他的人不会心疼。但他们会记住,是谁坏了事。”
这话里没有恐惧,甚至没有多少情绪,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我们惹上麻烦了,可能比疤脸和他的打手更麻烦的麻烦。
“那我们离开,是因为这个?”我问。
“一部分。”石懿靠向水泥墩,“主要原因是,这里的事完了。学徒的第一课,结束。该去下一个地方了。”
“下一个地方是哪儿?”
“往北走。”他闭上眼睛,像是准备休息,“有个叫‘铁砧镇’的地方。那里有点不一样的东西。”
他没有再解释什么是不一样的东西。
但我知道,那意味着更复杂的情况,更危险的挑战,或许,也更接近石懿一直想让我看到的、这个末世真正的面目。
夜风吹过废墟,带来远处若有若无的嚎叫。
我靠在冰冷的墩子上,手里还握著那把砍刀。疲惫依旧,但先前的茫然消散了不少。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清晰感。
我知道自己刚刚经历了什么,也知道即将面对什么。
学徒的第一课,以一场短暂的战斗和一次未言明的警告结束。
而第二课,已经在路上了。
我最后看了一眼第七号聚落的方向,那里只剩下地平线上一抹微弱的光晕。
然后,我调整了一下姿势,让砍刀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闭上了眼睛。
风声,成了唯一的背景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