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的嘈杂声像潮水一样涌过来,带着汗味、尘土味和一种焦躁不安的气息。求书帮 蕪错内容人群还没散,聚在中央那堆快要熄灭的篝火残骸周围,嗡嗡的议论声此起彼伏。老陈的死,失窃的物资,还有白天那两个外来调查员的出现,显然成了今晚唯一的话题。
石懿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径直穿过人群外围。有人注意到我们,目光投过来,带着审视和好奇,但更多的是麻木。他走到篝火堆旁一块稍微平整的水泥台前,那里站着三个人聚落里名义上的管事者,两个头发花白、脸上皱纹深得能夹住沙砾的老者,还有一个身材干瘦、眼神闪烁的中年男人,应该是负责日常协调的。
石懿没看他们,转身,朝着我们来时的方向,吹了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口哨。
几秒钟后,两个穿着破旧但眼神精悍的年轻人,拖着一个被麻绳捆得结实、嘴里塞著破布的人影,从广场边缘的阴影里走了出来。被拖着的人正是疤脸,他已经醒了,眼睛瞪得血红,拼命扭动身体,喉咙里发出呜呜的闷吼。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被拖到水泥台前、像死狗一样扔在地上的身影上。
石懿这才转向那三个管事者,声音不高,但足够让前排的人听清:“人,抓到了。赃物,找到了。案子,破了。”
干瘦的中年男人脸色一变,上前一步:“石先生,这这是疤脸?你们凭什么。”
“凭证据。”石懿打断他,侧身让开一步,目光落在我身上。“我的助手,会向各位说明。”
所有的视线,连同那三个管事者惊疑不定的目光,一下子压了过来。篝火的余烬在我余光里明明灭灭,空气里那股焦躁的气息似乎凝固了。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沉稳,有力,一下下敲打着肋骨。胸腔里那份沉甸甸的实感,此刻变成了某种冰冷的支撑。
我上前一步,站到水泥台边缘,面对着下方黑压压的人群。一张张或麻木、或好奇、或带着隐隐敌意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模糊成一片晃动的影子。风卷著灰烬,打着旋飘过。
我深吸一口气,没有去看石懿,也没有去看地上挣扎的疤脸。我从怀里,先掏出了那个用破布仔细包著的小包,解开,将里面那截暗红色的、带着可疑深褐色污渍的绳索,平摊在水泥台面上。粗糙的纤维,特殊的编织纹路,在微弱的光下清晰可见。
“这是从死者,老陈的颈部皮肤褶皱里,提取到的微量纤维,经过对比确认的同类物品。”我的声音响起,比预想的要平稳,甚至带着一种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近乎冷酷的清晰。“绳索材质特殊,浸过桐油和某种动物血混合的防腐剂,在第七号聚落范围内,使用这种绳索的地方不多。”
人群里传来一阵低低的骚动。
我又拿出那个小小的金属药盒,打开,露出里面那点灰白色的粉末。“这是‘灰烬石’研磨后的粉尘。在仓库失窃现场的地面缝隙里,我们发现了它。而在老陈鞋底的凹槽里,”我顿了顿,目光扫过人群,“我们也发现了完全相同的物质。这证明,老陈在死亡前短时间内,曾到过仓库内部,并且踩到了那些洒落的粉尘。”
“那能说明什么?”干瘦的中年男人忍不住插嘴,语气带着不耐,“老陈是仓库看守,鞋底有灰不正常吗?”
“不正常。”我转向他,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因为失窃案发生后,仓库内部被彻底清理过,地面洒了水。残留的粉尘,只可能存在于某些未被水流冲刷到的、极其隐蔽的缝隙里。一个普通的看守,在夜间巡查时,需要把脚精准地踩进那些缝隙吗?”
中年男人噎住了。
“更重要的是,”我继续,声音在安静的广场上传开,“我们在疤脸的私人储藏点一间位于废料堆后面的隐蔽地窖里,找到了大量本应属于聚落公共仓库的物资。食物、药品、工具。以及,”我指向地上那截绳索,“大量同批次、同工艺制作的这种绳索。”
人群的骚动变大了,窃窃私语声像潮水般蔓延开来。不少人的目光从疑惑变成了惊愕,再转向地上的疤脸时,已经带上了明显的愤怒。
疤脸挣扎得更厉害了,塞著破布的嘴里发出野兽般的呜咽,充血的眼睛死死瞪着我,如果目光能杀人,我大概已经死了十次。
“巧合?”我迎着他的目光,语气没有任何起伏,“一个在案发后突然变得阔绰、频繁请客喝酒的人;一个拥有与凶器相同特质绳索的人;一个私藏地点堆满赃物的人;一个在死者鞋底留下唯一指向性物证的地方,恰好是他负责管理的区域的人。”
我看向那三个脸色越来越难看的管事者,尤其是那两个一直沉默的老者。“各位可以现在就去查验地窖。东西都在。也可以找任何熟悉老陈和疤脸的人问,案发前后,疤脸的行为是否有异常。证据链是完整的。失窃,是为了私吞物资。老陈发现了,所以必须死。伪造坠崖,是为了掩盖谋杀。很简单,也很残忍。”
“放屁!”一声嘶哑的怒吼猛地炸开。
是疤脸。不知怎么,他竟然用舌头把嘴里的破布顶开了一角,声音含混却充满了暴戾:“你他妈血口喷人!那些东西是老子自己攒的!绳子到处都是!灰灰什么石粉,老子不知道!老陈是自己摔死的,所有人都看见了!你们两个外来的杂种,想陷害老子,吞老子的东西!”
他的几个心腹在人群里立刻跟着鼓噪起来。
“对啊!疤脸哥对聚落有贡献!”
“凭什么信外人的话?”
“说不定是他们自己偷了东西,栽赃!”
气氛骤然紧绷。那三个管事者,尤其是两个老者,脸上露出了犹豫和为难。聚落的排外和固有的不信任,在此刻开始发酵。
石懿依旧抱着手臂站在一旁,像一尊沉默的石像,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但我知道,他在看,在等。
我弯腰,从水泥台边缘捡起一小块被风吹过来的、带着篝火余温的焦黑木炭。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我走到疤脸面前,蹲下。
他恶狠狠地瞪着我,嘴里还在不干不净地咒骂。
我没说话,用木炭在他被反绑在身后的手腕附近,用力涂抹了几下。粗糙的麻绳被染黑,也显露出他手腕皮肤上几道已经快要消退、但仔细看仍能辨认的浅红色勒痕那是他之前被我们捆住时挣扎留下的。
然后,我拿起那截暗红色的绳索,将其中一段凑近他手腕的勒痕,比对着。
“这种浸油血绳索,质地坚硬粗糙,摩擦力极大。”我站起身,举起绳索,让前排的人能看清。“捆绑时,如果剧烈挣扎,会在皮肤上留下独特的、带有细微纤维压痕的擦伤。疤脸手腕上的痕迹,虽然浅,但纹路走向和间隔,与这根绳索的编织特征吻合。”
我转向人群,声音提高了一些:“这证明,就在不久之前,他曾被同样的绳索捆绑过。而我们找到他时,他正试图销毁地窖里的证据。如果他心里没鬼,为什么要跑?为什么要销毁?又为什么,”我看向他那几个还在叫嚣的心腹,“他的同伙,此刻如此急切地想要混淆视听?”
那几个鼓噪的声音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瞬间低了下去。人群的目光再次变化,怀疑和愤怒开始压倒最初的犹豫。
“还有,”我最后加上了那块拼图,从怀里掏出那个小小的、印着模糊字迹的金属片,那是从疤脸地窖角落里找到的,一个被踩扁的旧时代烟盒。“这个,是在地窖赃物堆旁边发现的。上面有疤脸的指纹,也有老陈的。老陈不抽烟。这东西,只可能是他们在争执或搬运赃物时,从疤脸身上掉落的。它把两个人,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联系在了一起。”
铁证如山。
所有的狡辩,在环环相扣的证据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疤脸张著嘴,脸上的横肉抽搐著,却再也发不出像样的声音,只剩下粗重的、绝望的喘息。他那几个心腹,脸色煞白,眼神慌乱地互相瞟著,手却不自觉地摸向了腰间、后腰那里藏着砍刀、铁棍,或者别的什么家伙。
两个老者互相对视一眼,终于,其中那个看起来更年长、皱纹更深的,重重叹了口气,声音沙哑而疲惫:“够了疤脸,你你还有什么话说?”
这不是宣判,但已经是聚落权力层面能给出的最大限度的认可。
疤脸猛地抬起头,眼睛里最后那点凶光被一种穷途末路的疯狂取代。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不像人的低吼,拼命扭动身体,似乎想挣断绳索。
几乎同时,人群中,疤脸那个最壮实、脸上有一道刀疤的心腹,眼中凶光一闪,猛地抽出一把锈迹斑斑但刃口磨得发亮的砍刀,喉咙里爆出一声:“弄死这两个外来的!”
他并非冲向石懿,而是朝着距离更近、看起来也更“好对付”的我,猛扑过来!刀锋在将熄的篝火余光里,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
人群爆发出惊恐的尖叫和推搡。
时间仿佛被拉长。我能看清那心腹脸上扭曲的杀意,看清砍刀破空时带起的微弱气流,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浓重的汗臭和一股铁锈味。左肋的伤口似乎又隐隐痛了一下,但更强烈的,是胸腔里那股骤然炸开的冰冷警兆,以及瞬间飙升的肾上腺素。
不能退。身后是水泥台边缘,退就是死。
我的身体先于思考做出了反应不是格挡,那需要武器和力量,我没有。也不是闪避到开阔处,那会把后背留给其他可能扑上来的敌人。
我向着刀锋袭来的方向,侧身,矮肩,不是后退,而是迎著那心腹扑来的势头,向前踏了半步。同时,右手抓起刚才放在水泥台上的那截暗红色绳索,猛地向上一抖!
绳索像一条毒蛇般窜起,不是去缠刀,而是精准地甩向那心腹握刀的手腕。浸油血的粗糙绳索在接触到皮肤的瞬间,凭借甩动的力道和特殊的材质,狠狠“咬”住了他的腕部。
他冲势太猛,手腕骤然被阻,身体瞬间失衡,砍刀的方向偏了,擦着我的肩膀掠过,带起的风刮得我脸颊生疼。
而我借着这半步前踏和对方失衡的瞬间,左肘已经抬起,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撞向他的肋下那是石懿演示过多次的、没有防护时最脆弱的部位之一。
“呃啊!”
沉闷的撞击声和痛苦的闷哼同时响起。那心腹的眼睛骤然凸出,砍刀脱手,当啷一声掉在水泥地上。他庞大的身躯像一袋沙土般向前栽倒。
但我没时间去看他。眼角余光里,另外两个疤脸的心腹也红着眼睛,一个抽出铁棍,一个举著磨尖的钢筋,嘶吼著从左右两侧扑了上来!
他们的动作在我眼中似乎变慢了,破绽百出。是恐惧让我的感官变得敏锐?还是那些天在石懿手下挨的打、做的反应训练,终于融入了本能?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石懿动了。
他的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像一道贴地掠过的阴影,从水泥台的另一侧骤然切入我和那两个扑来的暴徒之间。没有华丽的招式,甚至没有太大的声响。
对着持铁棍的那个,他侧身让过抡圆砸下的棍影,左手如电般探出,不是抓手腕,而是五指并拢,以掌缘狠狠劈在对方颈侧。那人哼都没哼一声,直接软倒。
另一个举著钢筋的,见状吓得动作一滞。石懿甚至没回头,右腿向后一记精准的蹬踹,脚后跟重重踹在对方的小腿迎面骨上。清晰的骨裂声传来,那人惨叫着抱着腿滚倒在地。
整个过程,不到三秒。
广场上死一般寂静。只剩下篝火余烬偶尔爆开的噼啪声,以及地上三个暴徒痛苦的呻吟和喘息。
石懿站直身体,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他甚至没多看那三人一眼,目光扫过噤若寒蝉的人群,最后落在那三个面如土色的管事者脸上。
“人,交给你们了。赃物,在地窖。怎么处理,是你们聚落的事。”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拍死了几只苍蝇。“我们的调查,结束了。”
年长的老者嘴唇哆嗦著,似乎想说什么感谢或者挽留的话。
但石懿已经转身,对我偏了下头。“走了。”
没有庆功,没有道别,甚至没有多看这个刚刚承认了我们“功劳”的聚落一眼。他迈开步子,径直穿过自动分开的人群,走向广场外那片深沉的、被暮色完全吞没的荒野。
我最后看了一眼地上像死狗一样的疤脸,看了一眼那些神色复杂、恐惧、或许还有一丝感激的聚落居民,看了一眼篝火将尽的余晖。胸腔里那股冰冷的支撑慢慢化开,变成一种混合著疲惫、释然,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茫然的复杂感觉。
我弯腰,捡起地上那把掉落的砍刀,掂了掂,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然后,转身,快步跟上石懿那即将融入黑暗的背影。
风更大了,卷著沙尘,打在背上。前方,是无边的黑暗和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