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的沙地确实柔软,每一步都留下浅浅的凹痕,又被风迅速抹平。石懿的背影在前方,保持着一种恒定不变的步幅和速度,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我跟着,手里的笔记本沉甸甸的,封皮粗糙的纹理硌著指腹。
我们沉默地走了大约半小时,穿过一片低矮的、只剩下焦黑树桩的枯树林。空气里的尘土味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干燥、更空旷的气息。视野尽头,地平线被起伏的土丘切割得支离破碎。
石懿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块石头砸破了凝固的空气。
“那个案子,”他说,没有回头,“三年前,发生在‘灰鼠’聚落。”
我的脚步顿了一下,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攥住。
他继续往前走,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你的推理,和当时一个老调查员留下的卷宗记录,有八成吻合。”
八成吻合。这个词在我脑子里嗡嗡作响。不是完全一致,但足够接近。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那些基于骨骼力学和现场痕迹的推测,并非凭空想象,而是踩在了一条曾经真实存在过的逻辑路径上。
“除了”石懿的声音顿了顿,像是在回忆某个细节,“他没提到那片纤维的颜色。”
纤维的颜色。我立刻想起在模拟现场,那块被刻意撕下、边缘不规则的深蓝色布片。那是整个推理链条中,指向“伪装”和“误导”的关键一环。老调查员没提?是忽略了,还是现场根本没有?
“现场不会完全重复,”石懿的声音依旧平稳,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漠然,“但逻辑相通。你有点歪才。”
他停下脚步,终于转过身。阳光从他侧后方射来,在他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那双眼睛在阴影里亮得惊人,像两把淬过火的刀,直直刺过来。
“不是聚落里该有的脑子。”
这句话像冰水,顺着脊椎浇下去。不是评价,是判定。他看出来了,或者说,他感觉到了某种“异常”。我喉咙发紧,手指无意识地收拢,笔记本的边角几乎要嵌进肉里。
石懿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锐利得仿佛能剥开皮肉,看到下面翻涌的思绪。然后,他移开视线,望向远处起伏的土丘。
“我不管你那脑子怎么来的,”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却更重,每个字都像砸在地上的铁钉,“也不关心你之前是谁。卡卡小说徃 勉费阅渎”
风卷起沙尘,在我们之间打着旋。
“但从今天起,”他重新看向我,眼神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清晰,“你是我的打杂学徒。”
打杂学徒。这个词再次被确认,不再是模糊的宣告,而是带着具体分量的身份烙印。
“记住,”他向前走了一步,距离拉近,那股混合著烟草、尘土和某种金属冷却剂的气味扑面而来,“这只是开始。你要学的第一课是”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在末世,好奇心会害死猫。”
我屏住呼吸。
“但足够硬的脑子,”他嘴角扯出一个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笑意,只有冰冷的现实,“能让猫有九条命。”
说完,他不再看我,转身继续向前走去。仿佛刚才那番话,只是例行公事的宣告。
我站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脑子里反复回响着他的话。“不管你那脑子怎么来的”是警告,让我别试图用过去的身份或秘密来获取特殊对待?还是试探,看我是否会因为这句话而露出破绽?
又或者,两者皆有。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思绪。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候。身份已经落定,路就在脚下。无论前方是什么,我都得走下去。
迈开脚步,跟了上去。这次,步伐似乎稳了一些。
我们又走了一段。石懿在一处背风的土坡下停了下来。这里相对平整,地面是硬实的黄土,散落着几块风化严重的岩石。
“今晚在这里过夜。”他卸下肩上那个看起来并不鼓胀、却似乎装着不少东西的帆布背包,动作利落。“杂活,从现在开始。”
他指了指旁边一块半人高的扁平岩石。“去,把那块石头下面和周围十步内的地面清理干净。所有你觉得‘不对劲’的东西,捡出来,放在一边。动作快,天黑了不好弄。”
没有解释什么叫“不对劲”,全凭我自己判断。这是第一项具体的“杂活”,也是另一种形式的观察力测试。
我放下笔记本,走到岩石边。石头表面粗糙,布满蜂窝状的风蚀孔洞。我先绕着它走了一圈,观察地面。黄土,夹杂着细小的碎石和枯草根。靠近岩石背阴的一面,泥土颜色略深,湿度似乎稍高。
蹲下身,我开始清理。手指拂开表面的浮土和碎石。动作不能太粗暴,以免破坏可能存在的细微痕迹。很快,在岩石边缘下方约两指深的地方,我的指尖触到了一个硬物。
不是石头那种天然的棱角感,更规整一些。我小心地拨开周围的土,把它挖了出来。
一块金属片。大约拇指指甲盖大小,边缘不规则,但表面相对平整,有清晰的、人为切割或折断的痕迹。材质像是某种合金,颜色暗沉,带着氧化后的斑驳。一面沾著干涸的、深褐色的污渍,已经和金属表面几乎融为一体,但凑近细看,能分辨出那并非铁锈。
我把它放在旁边清理出来的一块相对干净的石片上。继续清理。
又发现了几样东西:一小截完全碳化的、看不出原貌的有机质(可能是某种植物的根茎或昆虫残骸);几片颜色异常鲜艳(相对于周围灰黄土色而言)的碎陶片,边缘锋利;还有一根弯曲的、约五公分长的金属丝,一端有被钳子夹过的扁平痕迹。
我把它们摆放在石片上。清理完岩石下方和周围十步范围,地面看起来“干净”了许多,至少表面可见的异物都被移除了。
石懿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站在我身后。他没看那些我清理出来的东西,而是蹲下身,用手指捻起一点我刚清理过的、靠近岩石根部的泥土,放在鼻尖闻了闻,又用指尖搓了搓。
“看出什么了?”他问,声音平淡。
我看着石片上那几样东西,快速组织语言。“金属片,人为加工痕迹明显,边缘断口较新,氧化层不厚,遗落时间不会超过一两个月。表面污渍疑似干涸血迹,但需要进一步确认。碎陶片,颜色鲜艳,与周围环境常见陶器灰黑色调不符,可能来自外来器物,破碎时间较长,边缘已被风沙磨得略钝。金属丝,有工具加工痕迹,可能是某种简易工具或陷阱的部件。碳化物无法判断具体来源。”
石懿听着,没说话。他拿起那块带污渍的金属片,对着逐渐西斜的阳光看了看,又用手指抹了一下污渍边缘。
“血迹。”他确认道,把金属片扔回石片。“时间,三到五周。氧化程度和血迹渗透情况吻合。”
他指向那几片碎陶。“外来物。‘赤蝎’聚落附近一个小窑口的特色釉色。出现在这里,意味着至少有一批来自‘赤蝎’方向的人或货物,在近期经过这片区域。”
最后,他捏起那根金属丝。“捕兽夹的绊发丝,改制的。粗糙,但能用。”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清理得还行。至少眼睛没瞎。”
这算是表扬?我还没来得及细品他话里那点极其有限的肯定,他就指了指我放在地上的笔记本和那支短铅笔。
“现在,把刚才清理的过程,看到的东西,你的判断,我的补充,按顺序记下来。”他的语气不容置疑,“用你自己的话。别学卷宗里那些文绉绉的废话。我要看到你是怎么想的,哪怕想错了。”
我拿起笔记本和笔,找了块稍微平整的石头坐下。翻开封面,泛黄的纸张散发出淡淡的霉味和旧皮革的气息。第一页空白。
笔尖悬在纸上,我忽然有些迟疑。记下来?用我自己的方式?这意味着我要把那些观察、推测、甚至不确定的猜测,都白纸黑字地固化下来。这感觉,比单纯在脑子里过一遍要郑重得多,也危险得多文字会留下痕迹。
“愣著干什么?”石懿的声音传来,他正在不远处从背包里取出一个折叠的薄毯和一个小铁罐,准备生火。“记。从你走到那块石头前开始。每一步,每一个念头,哪怕你觉得是废话。”
我深吸一口气,笔尖落下。
“午后,于无名土坡背风处扎营。石懿命清理岩石下及周围十步地面”
我开始写。写如何观察地面,如何发现金属片,对污渍的猜测,对陶片颜色的疑惑,对金属丝用途的推断。写得很细,甚至把我当时一瞬间的犹豫(比如是否要更用力挖掘看看下面还有什么)也写了进去。
写完后,我看了看。字迹有些潦草,但内容还算清晰。我把笔记本合上,抬头看向石懿。
他已经生起了一小堆火,火苗舔舐著铁罐底部,里面煮著什么东西,散发出一种混合了谷物和肉干的、说不上香但很实在的气味。天色正在迅速暗下去,最后一缕天光被地平线吞没,荒野被深蓝色的暮霭笼罩,只有我们这堆小小的火光照亮方寸之地。
“写完了?”他头也不抬地问。
“嗯。”
“收好。以后每天,只要不是快死了,都得记。”他用一根细树枝拨了拨火,“脑子里过一遍的东西,和写下来的东西,是两回事。写的时候,你会被迫把模糊的想法捋清楚,把跳跃的逻辑连上线,也会更容易发现哪里断了,哪里是自己想当然。”
他把煮好的糊状物倒进两个金属碗里,递给我一碗。“吃。吃完早点休息。明天要赶路,去下一个点。”
我接过碗,温热的触感透过金属传来。糊状物看起来不怎么样,但热量是实实在在的。我慢慢吃著,眼睛看着跳跃的火苗,脑子里却还在回响他刚才的话。
写下来捋清楚
这或许,就是“学徒”要学的第一件真正的事。不是如何观察,而是如何思考,并且将思考的过程固化、审视、修正。
口袋里的金属片贴著大腿,微微发烫。手里的笔记本粗糙厚重。
火光映照着石懿沉默的侧脸,他小口吃著东西,目光投向火堆之外的黑暗,那里,荒野正张开无边无际的、沉默的巨口。
我吃完最后一口食物,把碗放在一边。夜风渐起,带着寒意,吹得火苗忽明忽暗。
石懿没再说话。他裹紧身上的薄毯,靠着一块岩石,闭上了眼睛。
我把笔记本小心地塞进怀里,贴著胸口放好。然后也裹紧衣服,在火堆另一侧找了块相对平坦的地方躺下。
身下的土地坚硬冰凉。
闭上眼睛,黑暗降临。但脑海里,那些字句,那些画面,那些未解的疑问,还有石懿那句“不管你那脑子怎么来的”,却像火堆里未燃尽的余烬,在意识的深处明明灭灭。
风掠过土坡,发出低沉的呜咽。
远处,不知名的夜行生物,发出一声短促而诡异的啼叫,旋即又被无边的寂静吞没。
我听着这些声音,感受着怀里笔记本的存在,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到那个只需要考虑如何活下去的聚落底层了。
一条新的路,就在脚下延伸,没入前方的黑暗。
而我能做的,只有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