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的沙地依旧柔软，每走一步，都留下一个清晰的印记。我跟着石懿的背影，穿过那片被阳光晒得发白的废墟空地。外套内侧的口袋里，那个金属盒紧贴著肋骨，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几乎无法忽略它的存在。
交错圆弧的符号。
问号。
七八分相似。
这些词在我脑子里反复冲撞，试图拼凑出某种意义，却又被更深的迷雾阻挡。我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石懿的背影上，他走路的姿态，肩膀的线条，每一步落地的轻重。观察，就像他教的那样。不是为了答案，而是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在空地中央一块相对平整、半埋在地里的混凝土板前停下脚步，转过身。阳光直射下来，在他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那双眼睛在强光下微微眯起，目光落在我脸上，又似乎穿透了我，看向我身后那片荒芜。
“东西。”他伸出手，掌心向上，手指的关节处有细小的旧伤疤。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个金属盒，递过去。指尖相触的瞬间，我感觉到他手指的温度比我的更低。他没有立刻打开，只是掂了掂分量，目光扫过盒盖上那层薄薄的灰尘。
“说吧。”他把盒子放在混凝土板上，自己则靠着一截断裂的水泥柱，姿态放松，但眼神没有。“从你进小屋开始，到找到这个盒子。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按顺序。别漏，也别加。”
我深吸一口气，干燥的空气刮过喉咙。汇报。像在警队做现场简报一样。但这里没有同事，没有上司，只有一个评判者，而他的标准深不可测。
“小屋门轴内侧有新鲜刮痕，近期有人频繁出入，且习惯从内侧开门。门口地面灰尘层次显示至少三批不同鞋底的脚印，时间跨度可能超过一周。墙角有干涸的泥渍，形状符合人体背靠蹲坐的轮廓，泥质潮湿，与近期无雨的天气矛盾，可能是从外部潮湿区域带入。屋内地面灰尘分布不均，有几条被反复踩踏形成的‘通道’，连接门口、中央光柱下区域，以及深处堆放破烂的角落。
我顿了顿，回忆著仓库里的细节。
“仓库的入口很隐蔽，但门锁是新的，与周围锈蚀环境不符。内部灰尘同样有近期扰动痕迹，集中在几个货架区域。金属盒藏在最深处货架顶层的空隙里，外面用破布和灰尘做伪装，但破布边缘有被手指捏过的油渍，灰尘的覆盖也不够自然均匀，像是匆忙布置。”
“结论。”石懿打断，声音平淡。
“不是外部流窜者干的。”我迎着他的目光，尽量让声音稳定，“是内贼，或者至少是对聚落和周边环境非常熟悉的人。他可能利用职务之便，或者本身就是守卫之一，能够在不引起怀疑的情况下频繁出入小屋。药品失窃是幌子，或者只是顺手。小屋是他的一个临时据点，用来中转或隐藏某些东西。仓库才是真正的长期藏匿点。他先利用小屋的隐蔽性，将东西分批转移过去，最后才把金属盒藏进仓库深处。整个过程持续了一段时间，他很有耐心，但也留下了痕迹门口的泥渍，仓库门锁的新旧，还有伪装上的破绽。”
“为什么不是一次性完成？”石懿问。
“风险。一次性搬运大量物品进出聚落边缘，容易被注意到。分批，伪装成日常巡逻或杂物搬运，更安全。而且”我犹豫了一下，“小屋墙角的泥渍和反复踩踏的通道显示，他可能在那里等待过，或者观察过外面的情况。他在确认安全，或者等待接应。”
石懿沉默了几秒，手指在水泥柱粗糙的表面轻轻敲击，发出笃、笃的轻响。那声音在空旷的场地上显得格外清晰。
“警报呢？”他抬起眼。
心脏沉了一下。该来的还是来了。
“我触发了。”我承认，没有找借口，“在检查货架顶层时，手指碰到了盒子下方一根极细的、几乎看不见的金属丝。我没想到那里会有警报装置，它布置的角度很刁钻，利用了货架本身的阴影和灰尘。”
“没想到。”石懿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语气里听不出是嘲讽还是陈述。“现场勘查，第一条：永远假设有你看不见的东西。第二条：你的‘没想到’，可能会要你的命，或者别人的命。”
他的话像冰水浇下来。我抿紧嘴唇，点了点头。无法反驳。
石懿不再看我，伸手打开了金属盒的盖子。泛黄的纸张边缘露出来，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脆弱的质感。他小心地取出那几份地图残片和笔记，在混凝土板上摊开。
风立刻试图卷走它们，他用几块小石子压住了边角。
“过来。”他说。
我走过去，蹲在他对面。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张最大的地图碎片上。线条是手绘的，很粗糙，但能辨认出一些地形轮廓可能是山丘的起伏，一条干涸的河床标记，几处用叉号划掉的地点。旁边标注著潦草的字迹，墨水已经褪色。
我的视线快速扫过，心脏在胸腔里不规律地鼓动着。在哪里？那个符号
找到了。
在地图左下角，一片代表未知区域的阴影边缘，那个由两个交错圆弧组成的简易标记静静地待在那里，旁边用更细的笔迹打了一个小小的问号。它的线条简单，甚至有些随意，但那种独特的交错方式，那种圆弧的曲率与我贴身藏着的金属片上的蚀刻符号，重叠度越来越高。
不是七八分相似。
是几乎一模一样。
血液冲上耳膜，嗡嗡作响。我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看向旁边的笔记碎片。上面的字迹更加难以辨认，断断续续。
“东侧嘶鸣区必须避开”
“第三处水源标记已失效勿信”
“旧信号塔可能有残留”
“看出什么了？”石懿的声音响起，很近。
我吞咽了一下，喉咙干得发疼。“像是一份生存路线图的残卷。某个小型聚落，或者一支探险队用的。标注了危险区域、水源点、可能的补给或信号点。”我指著那些字迹，“‘嘶鸣区’可能指某种变异生物聚集地，‘水源标记失效’说明环境在变化，或者地图已经过时。‘旧信号塔’也许是灾难前的通讯设施残留。”
我的声音尽量平稳，但指尖有些发凉。我不能让他看出我对那个符号的反应。绝对不能。
“还有呢？”石懿追问，目光落在地图上那个交错圆弧的标记上。
“这个符号”我停顿，大脑飞速运转，“不认识。旁边的问号，可能表示绘图者也不确定这个标记的含义，或者这个地点存在疑问。它被标在未知区域边缘，也许是个推测的位置，或者是个需要避开的危险标记？”
我在试探。同时也在掩饰。
石懿盯着那个符号，看了很久。久到我几乎以为他发现了什么。但他最终只是抬起眼，目光重新落回我脸上。那目光很沉，像能压碎骨头。
“推理过程，七十分。”他开口，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晰，“现场应变，不及格。”
意料之中的评判。但“七十分”这个具体的分数，还是让我心头微微一松，随即又被“不及格”压了下去。
“不过，”他话锋一转，声音里似乎有了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东西，“角度有点意思。”
有点意思？
什么意思？是指我对内贼和转移过程的推断？还是指我对地图的解读？或者是别的什么？
他没解释。只是将地图和笔记小心地收拢，重新放回金属盒里，盖上盖子。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慎重。
“案子是真的。”他忽然说，没有看我，像是在对空气陈述，“半年前，东边‘铁砧’聚落，丢了一批抗生素和镇痛剂。守卫队长监守自盗，东西倒卖给了北边的一个流窜商队。聚落后来查到了线索，但队长在追捕中‘意外’坠崖死了。案子结了。”
我愣住了。真实的案子？那刚才的模拟
“你推的方向没错，细节有出入，但核心逻辑对得上。”石懿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那家伙确实用了小屋做中转，也确实把一部分赃物不是药品，是聚落以前攒下的几件旧时代小玩意儿藏在了那个仓库。直到上个月，仓库因为一场小规模塌方被埋了一半，东西才彻底不见天日。”
他转过身，面对着我。阳光从他背后照过来，给他的轮廓镀上一层刺眼的光边，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这个盒子，是我前几天清理塌方碎石时挖出来的。地图和笔记，是意外收获。”他顿了顿，“也是给你的最后一道题。”
最后一道题？
“你过了。”石懿说，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从今天起，你跟着我。名义上，是我的打杂学徒。实际上”
他停顿了一下，那双在逆光中显得格外幽深的眼睛直视着我。
“我会教你在这个世界活下去，并且看清一些东西所需要的基本功。能学多少，看你自己。但有几条规矩，你记清楚。”
我屏住呼吸，等待下文。
“第一，我教，你学。不问为什么，除非我让你问。”
“第二，你看到的，听到的，关于我，关于我教你的东西，未经我允许，一个字不准对外说。”
“第三，脑子是你自己的，怎么用我不管。但如果你用它做了蠢事，或者给我惹了不该惹的麻烦，我会亲手处理掉麻烦。”他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心底发寒，“包括你。”
风卷著沙尘从我们之间穿过，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听明白了？”他问。
我点了点头，喉咙发紧。“明白了。”
石懿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扔了过来。我下意识接住。是一个巴掌大小、封面磨损严重的皮质笔记本，边缘已经起毛，里面是空白的泛黄纸张。
“拿着。以后看到什么，想到什么，记下来。用你自己的方式。”他说，“但别让我看见你写的东西。除非我让你交。”
我握紧笔记本，封皮的粗糙质感摩擦著掌心。
“现在，”石懿转身，走向我们来时的方向，“跟上。杂活从今天下午开始。”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笔记本，还有口袋里那块仿佛正在发烫的金属片。
学徒。
打杂学徒。
一个身份，一重枷锁，也是一条不知道通向何方的路。
我迈开脚步，跟了上去。脚下的沙地，依旧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