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每一次搏动都挤压着肺叶,让呼吸变得短促。我盯着那块砖缝,那点暗沉的颜色像一只藏在阴影里的眼睛,回望着我。
“看够了?”
石懿的声音从光柱那边传来,没有回头。
我站起身,膝盖发出轻微的咔哒声。“砖缝里有东西。颜色不对,不是砖石或泥土。”
他终于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像探针一样扎过来。“什么颜色?”
“暗沉。偏黑,带点金属光泽?”我努力回忆刚才那一瞥的细节,“太暗了,看不清具体。”
他走过来,脚步很轻,几乎没有声音。在我刚才蹲的位置停下,弯腰,侧头,让光线以某个角度射进缝隙。他的动作精确得像用尺子量过。
几秒钟后,他直起身。“铜锈。”
“铜?”
“铜片,或者含铜的合金。边缘被刻意磨过,塞进去的。”他拍了拍手上的灰,目光扫过整面墙,“汇报。从你进来到现在,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按顺序说。别漏。”
我深吸一口气,开始梳理。
“门轴磨损,近期有人频繁出入,不是一次性闯入。门口地面灰尘层次显示至少两批脚印,时间不同,鞋底花纹有差异。木箱被拖拽移动过,地上有连续的刮擦拖痕,方向朝门口。墙角的泥渍,像是有人背靠墙壁蹲坐时蹭上去的,泥质潮湿,可能来自外面下雨后的地面。货架与墙壁缝隙有反复刮擦痕迹,墙面被磨光滑一小块,形状不规则,像是某种工具反复抵在那里造成的。”
我顿了顿,指向那块有问题的砖。“还有这个。砖缝被撬宽过,塞了东西。结合墙角的泥渍和货架旁的磨损,我推测有人曾长时间躲在这个角落,背靠墙,手里拿着或者身边放著某种金属工具,工具反复抵在墙上,留下了光滑面。他可能在这里等待,或者观察。”
石懿听着,脸上依旧没有波澜。“脚印呢?”
我一愣。“脚印大小不一,走向杂乱,时间有先后。”
“朝向。”他打断我,声音冷硬,“步幅。着力点。前脚掌深还是后跟深?左右脚压力分布是否对称?脚尖朝向哪里?离开时的脚印和进来时,在同一个位置,形态有没有变化?”
问题像冰雹一样砸过来。我张了张嘴,喉咙发干。我没看那么细。脚印就是脚印,我注意到了它们的存在、新旧、大致走向,这就够了,不是吗?
“观察,”石懿蹲下身,手指虚点着离我们最近的一个相对清晰的靴印,“不是看‘有什么’。
他的指尖悬在脚印边缘上方。“看这里。边缘,靠近脚后跟的位置,有一道几乎看不见的、向外拖出的浅痕。非常短,但连续。这意味着什么?”
我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盯着那道细微的痕迹。“离开时脚步有拖拽?重心不稳?”
“重心后移。”石懿纠正,“进来时,脚步清晰,着力均匀,小心谨慎。离开时,后跟先着地,然后整个脚掌快速压下,甚至因为仓促,脚后跟在离地瞬间有轻微的向后拖蹭。为什么仓促?”
他站起身,走向墙角那处泥渍。“结合这个。有人在这里蹲守过,时间不短。然后他离开了,离开时脚步仓促。为什么?”
我的思维被他强行拽著,沿着一条陌生的路径狂奔。“他等到了他要等的人?或者东西?发生了需要他快速离开的事情?警报?被发现了?”
“可能。”石懿不置可否,走到货架旁,指著墙壁上那块光滑的磨损区,“再看这个。磨损面离地高度,大约七十公分。形状上宽下窄,顶部有轻微的弧形凹陷。什么东西会以这个角度、这个频率抵在墙上,造成这样的磨损?”
我走过去,比划了一下高度。七十公分,大概到我的大腿中部。“如果是蹲姿手肘?或者手里握著的工具末端?”
“工具末端,圆柱形,金属,直径大约三到四公分。顶部可能有凸起结构,所以留下了弧形凹陷。”石懿的声音很平,像是在描述一件家具,“长期重复一个动作抵住,松开,再抵住。焦虑?习惯性动作?还是在操作什么需要稳定支撑的东西?”
他转向我,眼神锐利。“现在,把这些碎片拼起来。一个或几个人,在不同时间进入这里。有人长时间蹲守在这个角落,手持某种金属工具,背靠墙壁,工具末端反复抵在墙上。他可能在等待交接,或者监视。然后,某一次,他等到了。木箱被从原位拖向门口,准备运走。但离开时,脚步仓促。为什么仓促?”
我感觉到太阳穴在跳动,不是疼痛,是一种高速思考带来的灼热感。“因为交接不顺利?发生了意外?或者他们发现被监视了?蹲守的人不是在等同伴,他是在监视那些来偷运木箱的人?他是守卫?还是另一伙想黑吃黑的人?”
石懿嘴角似乎动了一下,像是极淡的冷笑,又像是别的什么。“方向对了。但证据呢?哪一点支持‘另一伙人’?”
我卡住了。证据我快速回放所有细节。门轴磨损,频繁出入可能是两伙人都在用这个地点。脚印花纹不同支持。墙角泥渍,一个人长时间蹲守支持。离开脚步仓促如果他是监视者,被发现后仓促逃离,合理。但工具磨损
“工具磨损,”我抓住这一点,“如果他是来偷东西的同伙,为什么长时间蹲在这里,反复用工具抵墙?这不像是在搬运或准备。这更像是在消磨时间,或者缓解紧张。监视者才需要长时间潜伏,才会因为紧张焦虑有这种习惯性动作。”
石懿看了我几秒,那目光像要把我从里到外刮一遍。然后,他点了点头。
很轻微的一个动作,但我胸腔里那股一直憋著的气,忽然就松了一些。
“不算太蠢。”他说,语气依旧没什么温度,“但只完成了一半。他们偷走的药品,如果还在这片区域,会藏在哪里?怎么运走的?从门口大摇大摆搬出去?”
他走向仓库那扇破旧的窗户。窗外是一片半人高的荒草,更远处是倒塌的围墙和更密集的废墟。
“找路径。”他背对着我说,“真正的转移路径,不会在明面上。用你刚才学到的‘怎么看’,去找。”
压力重新回来,但这次,里面混进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奋。就像一直在一片迷雾里摸索,突然有人给了你一副眼镜,虽然镜片模糊,但至少能看清脚下几步路的轮廓。
我走到窗边。窗户早就没了玻璃,只剩一个空荡荡的框。窗台积著厚厚的灰,边缘有几处模糊的刮蹭痕迹,很旧了。我探出头,看向外面的荒草。
草叶杂乱,大部分枯黄倒伏,但也有新长出的绿色。风一吹,哗啦啦响成一片。
乍一看,没有任何规律。
我回忆著石懿刚才的话看“为什么有”,看“怎么有”。我跳出“找脚印”的思维定势,开始看整片草地的“状态”。
靠近窗户下方的一片草,倒伏的方向似乎不太自然。大部分草是被风吹向同一个方向,但那一小片,大概半米宽的区域,草茎倒伏的方向是斜著指向右前方,与风向有一个夹角。而且,那些倒伏的草茎,很多是从中部折断或弯折的,不是从根部被压倒。
像是有什么东西从上面反复踩过、碾过。
我翻出窗户,踩在松软的土地上。蹲下身,仔细看那片区域的地面。泥土颜色比周围略深,不是潮湿,而是被压实了。表层土壤颗粒更细密。我用手轻轻拨开表层的浮土,下面一层,土质更硬,有非常细微的、平行的纹理。
是反复踩踏形成的硬土层。
我沿着那隐约的硬土纹理方向,拨开草丛,向前摸索。大约三四米后,硬土痕迹消失了,但前面的草,倒伏的方向依然保持着那个不自然的斜向。不是连续的踩踏,更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拖拽著经过,偶尔蹭到地面,大部分重量被上面的草承担了。
一条路径。
不是人走出来的路,是拖拽重物留下的、断续的痕迹。很隐蔽,如果不是刻意用这种角度去观察,根本不会注意到。
我继续往前。痕迹断断续续,时有时无,但大致方向指向废墟深处一栋半塌的二层小楼。小楼外墙爬满了枯藤,屋顶塌了一半,黑黢黢的窗口像空洞的眼睛。
我回头,看向仓库窗户。石懿已经翻了出来,站在我刚才蹲的位置,正低头看着那片被压实的土。
我指向小楼的方向。“那边。有拖拽痕迹,断断续续,指向那栋房子。”
他走过来,沿着我发现的痕迹快速扫了几眼。“继续。到房子那里,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我们一前一后,穿过荒草丛。痕迹在靠近小楼后墙的地方彻底消失了。后墙根堆著不少破碎的砖块和腐烂的木板,看起来杂乱无章。
我停在墙根前,目光一寸寸扫过那些杂物。拖拽痕迹在这里消失,意味着东西要么被搬进了房子,要么就藏在这堆杂物下面。
墙根处,几块叠放的砖头引起了我的注意。它们叠放得相对整齐,与周围散乱的碎砖形成对比。而且,最上面那块砖的边缘,没有多少灰尘,像是近期被移动过。
我蹲下身,小心地挪开最上面两块砖。
下面,是一个不大的空洞,被墙根和地面形成一个三角区。洞里塞著几团破布,破布下面,露出一个金属箱的一角。
箱子不大,长约四十公分,宽高各二十公分左右,表面是暗绿色的漆,已经斑驳脱落,露出底下暗沉的金属。箱体侧面有一个简单的卡扣,没有锁。
我没有去碰箱子,而是先观察周围。洞口附近的泥土有新鲜的翻动痕迹,一些碎土被推到旁边,还没完全干透。箱子被塞进来不久。
“找到了。”我低声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紧绷。
石懿走过来,看了一眼那个洞,又看了一眼箱子。“打开。”
我小心地拨开破布,手指碰到冰凉的金属。卡扣有些锈,但还能活动。我用力一扳。
咔哒。
箱盖弹开一条缝。
里面是空的。
只有箱底残留着一点白色的粉末,以及几个圆形的压痕,像是曾经固定过玻璃瓶。
我盯着空荡荡的箱子,愣了几秒。然后,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东西被转移了。”石懿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平静得可怕,“或者,从一开始,这就不是藏赃点。”
他蹲下来,手指抹过箱底那点白色粉末,凑到鼻尖闻了闻。“滑石粉。防震用的。箱子原本装的是易碎物品,符合药品特征。但东西不在了。”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目光落在那栋半塌的小楼上。
“痕迹指向这里,箱子在这里,但东西没了。”他看向我,眼神里有一种我读不懂的东西,“你觉得,我们现在该做什么?”
我咽了口唾沫,喉咙干得发疼。该做什么?检查房子?追踪新的痕迹?还是
“我们被引导了。”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说,“这条拖拽痕迹,这个藏箱点,太明显了。像是故意留给我们找到的。真正的东西,可能早就从别的路径运走了。或者”
“或者,”石懿接过话头,“这本身就是一个测试。测试你能不能找到‘明显’的路径,也测试你找到之后,会不会一头扎进下一个陷阱。”
他转身,不再看那个空洞。“今天到此为止。”
我跟着他往回走,脑子里乱糟糟的。找到路径的短暂兴奋早已冷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疲惫,和一种隐约的不安。我好像摸到了一点门道,但又好像离真正的核心还很远。
回到仓库前的空地,石懿停下脚步,回头看了我一眼。
“观察,推理,验证。”他说,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你完成了前两步,但第三步,你只验证了‘痕迹存在’,没验证‘痕迹的真实意图’。在野外,踩进一个明显的陷阱,和没发现陷阱,结果差不多。”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不过,能找到那条草径,算你及格。”
说完,他不再理会我,径直朝着我们来时的方向走去。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废墟的拐角。风卷起地上的沙尘,打在脸上,微微刺痛。
及格。
我咀嚼著这两个字,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挫败感还有,但似乎被什么东西中和了。那是一种很陌生的感觉,像是被认可了一点点,尽管是以这种近乎羞辱的方式。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栋黑黢黢的小楼,转身,跟上石懿离开的方向。
脚下的沙地很软,每走一步,都会留下一个清晰的脚印。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印,忽然想起他刚才的问题朝向,步幅,着力点。
我试着调整自己的步伐,观察脚印的变化。重心前移,脚印前掌更深。仓促时,后跟会有拖痕。
一种全新的、看待世界的方式,正在我眼前缓缓展开。
虽然,这堂课的价格,是满身的灰尘和一颗被反复敲打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