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的沙砾在靴底发出细碎的摩擦声，我跟着石懿的背影，离开了那座充满灰尘和谜题的仓库。阳光斜照，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荒芜的地面上扭曲变形。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只是以一种稳定、不疾不徐的步调向前走着，仿佛刚才那场耗费心神的考核从未发生。
我们穿过一片半塌的废墟，绕过几丛顽强生长、却带着不健康灰绿色的荆棘。左臂的钝痛依旧存在，但注意力被新的环境牵引著。大约走了二十分钟，前方出现了一栋低矮的建筑轮廓。它比仓库小得多，更像是一个废弃的看护小屋或者工具间，墙壁是粗糙的红砖砌成，屋顶已经塌陷了一半，露出里面黑黢黢的椽子。
石懿在距离小屋大约十米的地方停下脚步，转过身。他的脸逆着光，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阴影里依旧锐利。
“第二个‘杂’。”他开口，声音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看见那屋子了？”
我点头，目光扫过小屋。它孤零零地立在一片相对平整的空地上，周围散落着一些破碎的瓦砾和锈蚀的铁皮。门是木质的，歪斜地挂在门框上，露出一道缝隙。
“半年前，东边一个小聚落的一批药品，在这里失窃。”石懿的语速不快，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聚落守卫来过，认定是外部流窜者干的，没找到东西，不了了之。现场基本保持原样。”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我脸上。“你的任务：进去，不碰任何明显的东西，用眼睛看。告诉我发生了什么，谁干的，东西可能在哪。”
又是模拟。但这次，没有尸体，只有空荡荡的现场和所谓的“失窃案”。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点因为昨日遇袭和刚才考核而残留的疲惫与紧张感。法医的本能开始苏醒，不是面对尸体的那种，而是面对现场任何现场，都是信息的载体。
“背景信息呢？”我下意识地问，“聚落规模？药品具体是什么？守卫搜查的详细记录？”
石懿的眼神冷了下来，像冰锥一样刺过来。“现场不会说话，”他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但痕迹会。别问，看。”
我心头一凛，立刻闭上了嘴。如蚊徃 追最新璋踕他是在刻意剥离所有外部信息，强迫我进入最纯粹的观察状态。任何先入为主的假设，都可能成为干扰。
我转向那座小屋，开始从外观观察。
门是重点。木门很旧，边缘有虫蛀和腐朽的痕迹，但门轴我眯起眼睛，调整了一下角度，让阳光更好地照过门轴是铁质的，锈迹斑斑。然而，靠近门板与墙壁贴合的内侧，那锈层有明显的、相对新鲜的刮擦脱落痕迹，露出底下颜色稍浅的金属。外侧的锈层则完整厚重。这意味着近期有人频繁地从内侧开门、关门，门板边缘刮擦到了合页内侧。这与周围荒废的环境格格不入。
我记下这一点，然后侧身，从门板歪斜露出的那道缝隙挤了进去。
光线骤然昏暗。小屋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狭小，大约只有十平米。屋顶塌陷的部分在正中央，一束天光直射下来，照亮了空气中翻滚的浓密浮尘，像一道凝固的光柱。地面是夯实的泥土地，积著厚厚的、均匀的灰尘，像铺了一层灰色的绒毯。
我的眼睛快速适应着昏暗，同时放轻了呼吸，避免激起太多尘埃。
先从门口开始。我蹲下身，没有触碰任何东西，只是凑近观察地面。门口的灰尘厚度与屋内基本一致，但有几处脚印靴子的印子，轮廓模糊，已经被新落的灰尘覆盖了薄薄一层。我仔细分辨著，大小似乎不止一种，走向杂乱。
但我的注意力很快被另一处细节吸引。
在门口右侧，紧贴著墙壁的墙角，大约离地二十公分的高度，有一小片区域的灰尘颜色比周围略深，形状不规则，边缘有细微的、向外辐射的擦痕。我凑得更近，几乎把脸贴上去。不是水渍，更像是某种潮湿的、带有颗粒物的东西蹭上去留下的。泥土？带着湿气的泥土？印记已经干了，但颜色差异还在。
我直起身，开始以门口为起点，沿着墙壁，缓慢地、系统地移动视线。法医勘查现场的习惯在驱动着我，将整个空间在脑海里划分成网格，逐一扫描。
那束从天窗射下的光柱是关键。在光柱边缘，灰尘的分布出现了明显的不自然。有几条路径上的灰尘明显稀薄，像是被什么东西反复踩踏或拖拽过，形成了比周围地面颜色稍浅的“通道”。这些通道并非笔直，它们从门口附近延伸进来，在小屋中央、光柱下方那片区域交织、徘徊，然后又延伸向小屋深处、光线更暗的角落。
我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通道”，沿着墙壁挪动脚步，走向小屋深处。那里堆著一些破烂断裂的木棍、半片锈蚀的铁皮、几块碎砖。灰尘在这里堆积得更厚。
我的目光扫过那堆破烂，然后定格。
在一块碎砖和半片铁皮之间的缝隙里，有一点极其微弱的、不协调的反光。不是金属，也不是砖石。我屏住呼吸，蹲下身，调整角度，让那束天光勉强能照到那个缝隙。
那是一小片纤维。非常小，大概只有小指甲盖的一半。颜色是鲜艳的、不自然的橙红色，与周围灰扑扑的环境形成刺眼的对比。合成纤维，质地看起来像是某种廉价衣物或者编织袋上的。
我心脏跳快了一拍。这东西不属于这里。一个废弃多年的荒野小屋，怎么会有如此鲜艳、未明显风化褪色的合成纤维？
我没有去碰它，只是死死记住它的位置和形态。然后，我的视线顺着那堆破烂的边缘向下，移向旁边的地面。
那里的灰尘似乎有点不一样。不是被踩踏形成的稀薄，而是有一种极其浅淡的、几乎与周围融为一体的凹陷轮廓。我趴得更低，几乎将脸颊贴到冰冷的地面上，从极低的角度看过去。
光线太暗，轮廓模糊。但我调整了几次呼吸，让眼睛适应最暗处的细节。渐渐地，一个非常浅淡的、近乎被灰尘完全填平的印记显现出来。不是靴子印，形状更接近赤脚？或者穿着很薄软底鞋的脚。前掌部分略宽，后跟轮廓不清，尺寸不大。
一个几乎被灰尘掩盖的、非畸变体生物的浅淡脚印。
畸变体的脚印我见过，在仓库外的沙地上，爪痕深而杂乱，带着拖拽的痕迹。这个完全不同。
我维持着趴伏的姿势，脑子里飞快地集成著信息：频繁开合的门、潮湿泥土的蹭痕、灰尘中不自然的路径、鲜艳的合成纤维、浅淡的非畸变体脚印
“看够了？”
石懿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平静无波，却让我浑身肌肉瞬间绷紧。我竟然完全没注意到他什么时候靠近的。
我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灰，转身面对他。他站在门口的光影交界处，一半脸被天光照亮，一半隐在阴影里，看不出情绪。
“有什么发现？”他问，语气像在问天气。
我整理了一下思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门轴内侧有近期反复开合的刮擦痕迹，与外部环境不符。门口墙角有干涸的潮湿泥土蹭痕，位置较低。地面灰尘分布不均，有几条被反复踩踏形成的浅色路径，从门口延伸到屋内深处。在深处杂物堆缝隙里，发现一小片鲜艳的橙红色合成纤维，不属于此地环境。旁边有一个几乎被灰尘填平的浅淡脚印，形状接近赤足或软底鞋，非畸变体特征。”
我一口气说完，然后看着他，等待他的反应。
石懿沉默了几秒，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又扫了一眼我刚才趴着观察的地方。
“就这些？”他问。
我心头微微一沉。“目前观察到这些。”
“门轴痕迹，说明什么？”他追问，语速不快，却带着一种压迫感。
“说明近期有人从内部频繁出入此地。”
“泥土蹭痕？”
“可能有人曾倚靠或蹲坐在那个位置，身上或携带物带有潮湿泥土。”
“灰尘路径？”
“显示有人在屋内有过多次、特定路线的移动。”
“纤维和脚印？”
“外来物，可能属于闯入者或与失窃案相关者。脚印很浅，说明此人要么体重很轻，要么动作非常小心，或者痕迹形成后经历了较长时间落灰。”
石懿听完，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他向前走了两步，踏入屋内，停在那束光柱旁。灰尘在他脚下微微扬起。
“你看到了‘有什么’。”他缓缓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小屋里显得格外清晰。“现在，告诉我‘为什么有’。”
我愣了一下。
“为什么门要从里面开合，而不是外面？”他继续问，目光锐利地刺向我。“为什么潮湿泥土蹭在墙角那个高度？为什么灰尘路径是那样的走向，而不是别的？为什么纤维会出现在那个缝隙，而不是别处？为什么脚印在那里，那么浅？”
一连串的问题砸过来，每一个都指向我观察的盲区我只记录了现象，却没有深入推导现象背后的行为逻辑和原因。
我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大脑飞速运转，试图回答。
“门从内开合可能意味着此人当时就在屋内，或者需要从内部确认什么？泥土蹭痕的高度如果是蹲坐，成年人的臀部或背部蹭到的高度应该更高，这个高度更像是小孩？或者坐着时蜷缩得很低的人？灰尘路径的走向”我看向那些浅色通道，它们在光柱下交织，“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反复在几个区域徘徊。纤维在缝隙可能是衣物被勾挂撕裂后残留。脚印浅时间久，或者此人刻意踮脚减轻重量”
我的分析有些凌乱，甚至带着猜测。石懿听着，没有打断，也没有评价。
直到我说完，他才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却让我感到一阵无形的压力。
“看，不只是用眼睛。”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是用这里。痕迹是死的，但留下痕迹的人是活的。每一个异常，都是那个人当时行为、状态、甚至情绪的切片。把它们拼起来，你才能看到‘发生了什么’，而不是‘有什么东西’。”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小屋深处，那片堆著破烂的阴暗角落。
“现在，沿着你看到的‘为什么’，再去看。东西可能在哪？人可能从哪来，到哪去？”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刚才那点因为发现线索而升起的微弱自信，此刻被一种更深的、面对自身思维局限性的挫败感取代。但同时，一种强烈的、近乎饥渴的求知欲也涌了上来。
他的教学方式严苛到近乎冷酷，没有鼓励，只有追问和敲打。但每一次敲打，似乎都在强行撬开我固有的思维定势。
我深吸一口满是灰尘的空气，再次将目光投向那片阴影。
那浅淡的脚印指向的方向，是墙壁。而那面墙壁我眯起眼，仔细看去。墙壁是红砖砌成，有几处砖块松动、破损。在靠近墙角地面的位置，一块砖的缝隙似乎比周围的要宽一些，边缘的灰尘也有不自然的缺损。
我走过去，蹲下身，没有用手去碰，只是凑近观察。
缝隙里，隐约能看到一点不同于砖石和泥土的、暗沉的颜色。
我抬起头，看向石懿。
他站在光柱里，背对着我，只留下一个瘦削而沉默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