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轴发出干涩的呻吟，锈蚀的铁门向内滑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混合著木材腐朽的霉味，还有一种更淡的、几乎被掩盖的金属锈蚀气息。光线从门缝挤进去，在昏暗的室内切割出一道倾斜的光柱，无数尘埃在光柱中缓慢翻滚。
我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去。石懿靠在门外几米远的一堵断墙上，双手抱胸，眼睛半闭着，像是已经睡着了。但我知道他没有。他的呼吸节奏很平缓，但身体的重心分布，左脚微微前踏，随时可以发力那是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的姿态。
“半年前，这附近一个小聚落的一批珍贵药品在这里失窃。”他之前的话还在耳边回响，平淡得像在描述天气。“聚落守卫搜查过，认定是外部流窜者所为，不了了之。现场基本保持原状。你的任务：进去，不碰任何明显的东西，用眼睛看，告诉我发生了什么，谁干的，东西可能在哪。”
模拟课题。一个“案子”。
我深吸一口气，让肺部充满那股陈旧的气味，然后侧身，从门缝挤了进去。
门在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大部分天光。仓库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宽敞，也更破败。屋顶有几处明显的破洞，阳光从那里漏下来，形成几道倾斜的光束，照亮了空气中更浓密的浮尘。地面是粗糙的水泥，积著厚厚一层灰，像一层灰色的雪。
我的眼睛开始适应昏暗。
先从门口开始。我蹲下身，没有触碰门板，只是凑近观察门轴。铁质的合页锈迹斑斑，但靠近内侧、也就是门板与墙壁贴合的那一面，锈层有明显的、相对新鲜的刮擦脱落痕迹，露出底下颜色稍浅的金属。外侧的锈层则完整得多。这意味着近期有人频繁地从内侧开门、关门，门板边缘刮擦到了合页内侧。
我站起身，目光扫过门口附近的地面。灰尘很厚，但并非均匀。有几处脚印靴子的印子，大小不一，深浅不同。最靠近门口的脚印已经被新落的灰尘覆盖了薄薄一层，但轮廓还能辨认。更往里一些，有几处脚印上的灰尘明显更少，像是形成时间更晚。脚印的走向杂乱，没有明显的规律。
但我的注意力被另一处细节吸引了。
在门口右侧墙壁的墙角，大约离地二十公分的高度，有一小片区域的灰尘颜色比周围略深，形状不规则，像是什么潮湿的东西在那里短暂停留过。我凑得更近，几乎把脸贴上去。不是水渍，更像是泥？带着点湿气的泥土，蹭在了墙上，然后干了，留下了比灰尘颜色更深的印记。印记的边缘有细微的、向外辐射的擦痕。
我记下这个点，然后开始以门口为起点，沿着墙壁，缓慢地、系统地向内移动。目光像扫描仪，从地面扫到墙壁，再扫到天花板可能存在的横梁，然后回到地面。
仓库中央堆放著一些废弃的木箱和板条箱，大多已经破损，散落着一些看不清原本是什么的碎片。灰尘在这些杂物上堆积得更厚，形成了起伏的“雪丘”。
我的脚步放得很轻，尽量避免扬起灰尘。左臂的伤口在动作时传来阵阵钝痛，但我强迫自己忽略它。呼吸也放慢了，减少对空气的扰动。
我绕到一堆木箱后面。这里的灰尘层看起来最完整，没有任何脚印。但就在一堆倾倒的板条箱旁边，一个半埋在其他杂物下的木箱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个木箱本身没什么特别，边缘已经开裂。特别的是它下方地面的灰尘痕迹。
木箱的一角压在地面上，但箱子角周围的灰尘，呈现出一种奇怪的“断层”。靠近箱角的一圈，灰尘几乎被压实、抹平了，颜色很浅。而在这个压实的圈外围大概十公分的地方，灰尘却堆积得比周围其他地方更高，形成了一道微微凸起的“脊”。
这个木箱被移动过。而且是在积了相当厚的灰尘之后，被人从某个位置拖拽或推动到了现在这个地方。拖拽时，箱角像犁一样，将原本均匀的灰尘层“犁”开，一部分被推向两侧堆积成“脊”，另一部分则被箱角本身压实。
我蹲下来，从侧面观察那个箱角与地面的缝隙。缝隙里卡著几缕极细的、深色的纤维。不是木屑，更像是某种粗糙织物磨损后脱落的线头。
我继续移动。
仓库深处更暗，只有从高处破洞漏下的几缕光勉强提供照明。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这种昏暗，能分辨出更多细节。
在一面相对完整的墙壁前，我停下了脚步。墙边靠着一排锈蚀的金属货架，货架大部分已经空了，只有最底层散落着一些空罐头盒和碎玻璃。货架与墙壁之间的缝隙很窄，不到一掌宽，里面黑洞洞的，积满了灰尘和蛛网。
但就在货架最右侧的立柱与墙壁的夹角处，灰尘的堆积形态不太对劲。
那里的灰尘表面，有几道非常细微的、平行的划痕。划痕很浅，几乎要被新落的灰尘掩盖，但方向一致，都是从货架方向斜著指向墙壁下方。像是有什么细长的、坚硬的东西，多次从那个狭窄的缝隙里进出，刮擦到了灰尘表面。
我蹲下身，屏住呼吸，凑近那个缝隙。
光线太暗了。我侧过头，让从破洞漏下的一束光正好斜射进缝隙。灰尘在光线下飞舞。
我看清了。
缝隙深处的墙壁上，靠近地面的位置，水泥墙面有一小块区域的颜色与周围略有不同。不是污渍，更像是墙面被什么东西反复摩擦过，表面的粗糙纹理被磨得相对光滑，反光率因此产生了细微差异。那个光滑的区域形状不规则，大约有巴掌大小。
而在那个光滑区域下方的墙角，灰尘层有一个非常轻微的凹陷。不是脚印，更像是一个小而重的物体，曾经长时间放置在那里，压陷了灰尘。
我的心脏跳得快了一些。
我没有碰任何东西，只是保持着蹲姿，目光在那个缝隙、墙壁的光滑区域、地面的凹陷之间来回移动。脑子里开始拼凑画面。
一个重物。不大。被藏在货架与墙壁之间的狭窄缝隙里，紧贴著墙角放置。有人需要经常把它取出来，放回去。取放的时候，那个物体（或者包裹它的东西）会摩擦到墙壁，久而久之磨光了那一小块墙面。取放的动作也会刮擦到缝隙口的灰尘，留下那些平行的浅痕。
药品？珍贵的、需要隐藏的药品？
但如果是失窃的赃物，为什么还会有人频繁地取放？守卫搜查时没发现这个藏匿点？还是说
我缓缓站起身，因为蹲得太久，眼前有些发黑。我扶住旁边的货架稳住身体，锈蚀的金属传来冰冷的触感。
我的目光再次扫过整个仓库。
门轴内侧的磨损。门口墙角的湿泥印。被移动过的木箱及其下的纤维。还有这个隐蔽的、曾被频繁使用的藏匿点。
脚印杂乱，但时间层次不同。有些脚印上的灰尘更厚，有些则相对新鲜。
守卫搜查过，认定是外部流窜者所为。
外部流窜者，会频繁地从内侧开关门吗？会知道这个隐蔽的缝隙，并频繁取放藏匿的东西吗？会在门口留下湿泥的痕迹吗？
湿泥
我的思绪突然被拉回门口那个痕迹。我转身，再次看向仓库大门的方向。从我现在的位置看过去，门口那道光柱已经移动了一些，角度更斜了。
我走回门口，但没有出去。我蹲下来，再次仔细看那个墙角的湿泥印。印记的位置，离地面二十公分。这个高度
我模拟了一下动作。如果一个人背靠着墙，坐在地上，他的裤腿或者靴子侧面，可能会蹭到这个高度的墙面。如果他裤腿或靴子上沾了湿泥
坐在地上？在门口？为什么？
疲惫？休息？等待？
我抬起头，目光顺着墙壁向上。墙角上方，墙壁与天花板的交界处，有一片颜色更深的污渍，像是长期渗水留下的。但现在已经干了。
我的视线落回地面。在湿泥印正下方的地面上，灰尘的厚度似乎比周围稍微薄一点点？不，不是薄，是灰尘的颗粒看起来更细，像是被什么东西轻微地按压、搅动过，而不是自然飘落堆积的状态。
有人曾长时间坐在这里。背靠墙壁。靴子或裤腿上的湿泥蹭到了墙上。他可能很累，或者是在等待什么。等待的时候，无意识地用脚轻轻碾着地面上的灰尘。
这个人，不是匆匆来去的外部流窜者。
我站起身，走到那个被移动过的木箱旁。再次观察箱角下压实的灰尘圈和外围的灰尘“脊”。拖拽的痕迹很明显。这个箱子是从哪里拖过来的？原来的位置在哪里？
我以这个木箱为圆心，目光向周围搜索。很快，在几米外，另一堆杂物旁边，我发现了一片地面的灰尘层有明显缺失的区域。那片区域大致呈长方形，大小和那个木箱的底座差不多。区域的灰尘很薄，而且灰尘颗粒的形态与周围自然堆积的蓬松状态不同，显得更板结。像是曾经有一个重物长时间压在那里，挡住了灰尘飘落，重物被移开后，只有少量新灰落下。
那里就是这个木箱原本的位置。
那么，为什么要把这个空箱子从a点拖到b点？为了腾出空间？为了掩盖什么？还是为了用这个箱子作为垫脚，去够到什么东西？
我抬头看向木箱现在靠着的那面墙。墙上空空如也，只有斑驳的污渍。上方也没有横梁或架子。
不，不是为了够东西。
我的目光落回箱子本身。我绕着它走了一圈。箱子是普通的松木板钉成的，边缘开裂。但当我转到箱子背面也就是靠着墙的那一面时，我停下了。
箱子背面的木板，靠近底部的位置，有一小片区域的颜色比周围木板更深，像是被什么液体浸染过，干了之后留下的深色污渍。污渍的形状不规则，边缘有晕染的痕迹。
我蹲下来，凑近闻了闻。灰尘和霉味掩盖了大部分气味，但隐约间，似乎有一丝极淡的、难以形容的甜腥气。很淡，几乎像是错觉。
药品？液体药品泄漏？
如果是失窃的珍贵药品，会用这种简陋的、会泄漏的木箱装运吗？聚落守卫搜查时，如果发现这个有污渍的箱子，会不检查吗？
疑点越来越多。
我退后几步，试图在脑海中构建整个现场。
一个内部人员，或者至少是熟悉这个仓库的人。他有机会频繁进出（门轴内侧磨损）。他可能参与了药品的保管或转运，知道那个隐蔽的缝隙可以藏东西。他偷了药，藏在那里。但他并没有立刻将赃物转移走，而是频繁地取用（墙壁摩擦痕迹）。他有时会坐在门口等待，靴子上带着从外面带来的湿泥。后来，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移动了一个空木箱，可能是为了遮挡什么，或者那个箱子本身和案件有关（箱底的污渍）。最后，药品还是不见了。守卫来搜查，只看到杂乱的脚印，认定是外部流窃。
但那个藏匿点，守卫没发现吗？如果发现了，为什么没有记录？如果没发现
我再次看向那个货架与墙壁的缝隙。那么隐蔽的位置，如果不是特别仔细地勘查，确实很容易忽略。守卫的搜查可能很粗糙。
或者守卫中有人知道那里，但故意没说出来。
内部勾结？
我的太阳穴开始突突地跳。信息碎片很多，但还缺少关键的串联点。赃物现在在哪里？那个内部人员是谁？他频繁取用药品的目的是什么？自己用？贩卖？如果是贩卖，为什么要在仓库里频繁取放，增加暴露风险？
还有那个箱底的污渍。那到底是什么？
我走到仓库中央，站在几道光柱交汇的地方，闭上眼睛。让刚才看到的所有细节在黑暗中重新浮现：门轴、湿泥印、脚印的灰尘层次、被移动的木箱、箱底污渍、隐蔽的缝隙、墙壁的摩擦光滑面、地面的压痕
它们像散落的拼图碎片，在我脑子里旋转，试图找到彼此契合的边缘。
当我重新睁开眼睛时，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大门。
然后，我看到了之前忽略的一个细节。
在门内侧，大约齐腰高的位置，门板的木质表面，有几道非常浅的、平行的划痕。划痕很新，木头翻起的毛刺还是浅色的，没有沾染多少灰尘。像是最近才被什么坚硬的东西划过。
我走过去。划痕有三道，长度约十公分，间距均匀。不是工具留下的规整刻痕，更像是钥匙？或者某种金属片的尖端，在开门或关门时，无意中刮擦到了门板。
钥匙
我的呼吸微微一滞。
如果这个仓库有锁，钥匙在谁手里？聚落守卫？仓库管理员？还是那个内部人员自己就有钥匙？
有钥匙，才能频繁地从内侧开门关门，而不引起怀疑。
我最后环顾了一圈这个沉默的、布满灰尘的仓库。所有的痕迹都在说话，用一种只有仔细观察才能听懂的语言。它们讲述了一个关于偷窃、隐藏、使用、或许还有背叛的故事。但故事的结局，那个最重要的答案赃物现在何处，依然隐藏在寂静的灰尘之下。
我知道我看到的已经够多了。至少，够我拼凑出一个初步的、逻辑上能自洽的推理。
我转身，走向那扇锈蚀的铁门。握住冰冷的门把手，用力向外拉。
门轴再次发出干涩的呻吟。
明亮的、有些刺眼的阳光瞬间涌了进来，让我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风卷著荒野的气息吹在脸上，驱散了鼻腔里积存的陈腐味道。
石懿还靠在那堵断墙上，姿势几乎没变。听到开门声，他眼皮抬了抬，目光落在我身上。
“说吧。”他的声音带着刚睡醒似的沙哑，但眼神清明锐利。“你看到了什么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