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靠着墙壁的冰冷感从脊椎一路蔓延到后脑。我盯着门帘缝隙里那丝微弱的光，直到眼睛发酸，也不敢眨一下。黑影离开时的脚步声早已消失，但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那种被窥视的紧绷感。
时间在绝对的寂静里失去了刻度。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丝光终于开始变化，从纯粹的黑暗，慢慢染上一种浑浊的、铁锈般的灰白。天要亮了。
我活动了一下几乎僵硬的四肢，扶著墙壁慢慢站起来。膝盖和关节发出细微的咔哒声。攥在手里的炭笔和衬布已经被汗水浸得有些发潮。我将它们小心地塞进怀里，掀开门帘。
清晨的聚落笼罩在一片死寂的薄雾里。空气冰冷潮湿，带着废墟特有的、混合了金属锈蚀和腐烂物的气味。巷道里空无一人，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或者什么东西被碰倒的闷响。大多数人还在沉睡，或者假装沉睡。
我沿着记忆中的路线，朝着昨夜黑影最后消失的方向走去。脚步放得很轻，踩在碎石和尘土上，几乎没有声音。心跳却不受控制地加快，每一次搏动都撞击著耳膜。
那片区域在聚落最边缘，靠近一道完全坍塌的混凝土墙。断墙后面是更广阔的废墟，被浓雾遮掩，看不清轮廓。我停在断墙的阴影里，没有立刻出去。
视线一寸寸扫过前方的地面。
碎石，瓦砾，扭曲的钢筋从混凝土块里刺出来，像怪物的骨骼。一切都和聚落其他地方没什么两样。但我的目光很快锁定了几处异常几块较大的混凝土碎块，位置似乎和记忆里有些微不同。周围的浮尘分布也不均匀，有几片区域明显被什么东西扫过或踩踏过，留下了模糊的痕迹。
有人在这里翻找过。动作很快，很匆忙，但不够彻底。
我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从阴影里走出来，蹲在其中一处痕迹旁边。手指轻轻拨开表层的碎石。下面是被压实的泥土，还有一些更细碎的、像是布料纤维的东西。
我的呼吸停了一瞬。
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捻起其中一片。很细，很短，颜色是暗沉的蓝色，几乎接近黑色，但对着逐渐亮起的灰白天光，能分辨出那抹独特的、带着某种化纤质感的蓝。微趣暁税惘 庚芯蕞全质地和我在张老三指甲缝里看到的那一丝，几乎一模一样。
不是错觉。
黑影昨夜在这里找东西。他可能找到了大部分，但遗漏了这一小片。或者，他根本不在乎这点微不足道的残留。
我将那片纤维紧紧捏在指尖，心脏跳得像要挣脱胸腔。这是证据。将死者与袭击者联系起来的、最直接的物证。死者生前抓扯过穿着这种蓝色衣物的人。而这个人，或者他的同伙，在事后回来清理现场，试图抹掉痕迹。
为什么？
如果是畸变体袭击，根本不需要这样。如果是聚落内部的仇杀或意外，也不需要如此大费周章地掩盖，甚至不惜在停尸棚制造第二具“意外”尸体来转移视线。
除非杀人的原因，或者杀人者本身，不能见光。
我正要将纤维收起来，一个声音毫无征兆地从身后响起。
“看得很仔细嘛，小子。”
声音不高，带着点沙哑，像是很久没好好说过话，又像是故意压低了调子。语气漫不经心，却像一根冰锥，瞬间刺穿了我的脊椎。
我浑身僵硬，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我转过头。
一个男人靠在几步外的断墙边。他穿着件磨损严重的深棕色皮质外套，领口敞着，露出里面同样陈旧的灰色内衬。脸上胡子拉碴，头发也乱糟糟的，遮住了部分额头。但那双眼睛在清晨灰白的光线下，那双眼睛异常锐利，像打磨过的黑曜石，正一瞬不瞬地看着我，更准确地说，是看着我捏著蓝色纤维的手指。
他手里把玩着一枚锈蚀的齿轮，拇指无意识地摩挲著齿轮边缘的齿牙。
“对颜色这么敏感？”他又问了一句，嘴角似乎扯动了一下，但算不上是笑。
我强迫自己松开紧绷的肌肉，慢慢站起身，面对着他。距离大约五米。这个距离，足够他看清我所有的细微动作，也足够我在他有所行动时做出反应虽然我怀疑任何反应在他面前都可能是徒劳。他出现在我身后，而我毫无察觉。
“只是觉得有点奇怪。我的书城 首发”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还算平稳，但带着刚醒来的干涩。
“奇怪？”男人歪了歪头，目光从我脸上移开，扫了一眼我刚刚蹲著的地方，“哪里奇怪？是这堆被人翻过的石头，还是你手里那片蓝布条？”
他知道。他不仅看到了我在查看，他甚至知道我在看什么。
冷汗瞬间从后背渗出。
“你觉得，”他继续用那种闲聊般的语气问，眼神却锐利得像刀，“是这东西的主人杀了人，还是杀了人的人，想找这东西？”
问题直指核心。没有铺垫，没有试探，就这么赤裸裸地抛了出来。仿佛我们不是在谈论一桩可能涉及谋杀的隐秘事件，而是在讨论天气。
我喉咙发紧。大脑在恐惧的冰层下飞速运转。他在试探我。他知道多少？他是谁？王悍的人？陈老的人？还是昨夜那个黑影？
不，声音不对。昨夜黑影没有说话，但那种存在感是冰冷的、纯粹的观察。眼前这个人，虽然也危险，但多了一种审视的味道。他在评估。
“纤维在死者指甲里，”我听到自己说，声音比刚才更稳了一些，“说明死者生前抓扯过对方。黑影来找，可能是想回收证据。”
“黑影？”男人眉毛微挑，似乎对这个词产生了兴趣。他手里的齿轮停止了转动。“你看见了？”
“只看到一个影子。”我谨慎地回答，“很快，很安静。”
“嗯。”他应了一声，不置可否。目光重新落回我脸上，那种审视的意味更浓了。“反应还行。没吓瘫，也没乱喊。”
他顿了顿，忽然抛出一个完全出乎我意料的问题。
“钝器从第三、四肋骨间隙斜向上刺入，避开主要骨骼，直抵心脏”他语速不快，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晰，“需要多大力道，什么角度的人，才做得到？”
我的呼吸骤然一窒。
这不是一个拾荒者，甚至不是一个普通守卫会问的问题。这太专业了。专业到让我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在考我。用张老三尸体上那个致命的伤口考我。
为什么？
他知道我检查过尸体？他知道我注意到了那个异常？还是他一直在观察我，从更早的时候开始？
无数个念头在脑海里炸开，但时间只过去了一两秒。我不能沉默太久。
“力道不需要很大。”我开口，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干，但逻辑强行接管了语言，“第三、四肋间隙是肋间肌和软组织，没有主要骨骼阻挡。斜向上刺入，可以利用肋骨的天然弧度作为导向，直接穿透肋间肌、胸膜，进入心包，刺破心脏。关键在于角度和精准度，而不是蛮力。一个熟悉人体结构，或者有过类似经验的人，甚至一个在生死关头爆发出精准本能的普通人，都有可能做到。”
我一口气说完，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我说得太多了。这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在聚落里挣扎求生的拾荒者该有的知识范畴。
男人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他脸上那种漫不经心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解读的专注。他盯着我，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我的脸。
空气凝固了。只有远处废墟里传来的、不知名鸟类的嘶哑鸣叫，断断续续。
他手里的齿轮，又开始慢慢转动。锈蚀的金属摩擦着他粗糙的指腹，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
“熟悉人体结构”他重复了一遍我的话，语气听不出情绪，“或者，有过类似经验。”
他没有追问我是怎么知道这些的。没有质疑。只是重复，咀嚼。
然后，他咧开嘴，这次是真的笑了。但那笑容里没有多少温度，反而像废墟深处吹来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某种了然的嘲讽。
“有意思。”他说。和昨夜黑影离开时说的那句话，一模一样。
但感觉完全不同。
黑影的“有意思”是观察者对实验品的兴趣。而这个男人的“有意思”，更像是一个老猎人，在荒原上发现了一串意料之外的、有趣的足迹。
他直起身，不再靠着断墙。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我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全身肌肉再次绷紧。
但他没有靠近。只是站在那里，目光越过我，投向聚落深处那些低矮杂乱的窝棚轮廓。清晨的薄雾正在慢慢散去，聚落像一头逐渐苏醒的、肮脏而疲惫的巨兽。
“聚落里最近不太平。”他忽然说，话题跳转得毫无征兆，“死的人，有点多。死法，也有点巧。”
我屏住呼吸，等待下文。
“知道为什么没人深究吗？”他转过头，重新看向我，眼神锐利如初，“因为深究的人，容易变成下一个‘不太平’。”
这句话像一块冰，砸进胃里。
他在警告我。用最直白的方式。
“你”我喉咙发干，“你是谁？”
他没有回答。只是将手里那枚锈蚀的齿轮随手一抛。齿轮在空中划了道弧线，落在我脚边的碎石堆里，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一个路过看热闹的。”他说，语气又恢复了那种漫不经心，“顺便，看看热闹里有没有值得多看两眼的东西。”
他转身，朝着与聚落相反的方向，那片被浓雾笼罩的更广阔废墟走去。步伐不紧不慢，和昨夜那个迅捷如影的黑影截然不同，却同样带着一种融入环境的自然感。
“那片蓝布条，”他的声音从逐渐弥漫的雾气里飘回来，有些模糊，“留着没用，扔了可惜。自己琢磨吧。”
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彻底被废墟的寂静吞没。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冰冷的晨风穿透单薄的衣物，激起一阵战栗，我才猛地回过神来。
低头，看向脚边那枚锈蚀的齿轮。又抬起手，摊开掌心。
那片暗蓝色的纤维，静静地躺在汗湿的掌纹里。
我慢慢蹲下身，捡起那枚齿轮。冰冷的，粗糙的，边缘的锈迹沾在指尖。
路过看热闹的？
鬼才信。
但他没有敌意至少现在没有。他问了一个专业到可怕的问题，听了我更专业的回答，然后给了我一个更可怕的警告。
聚落里，深究的人，会变成下一个“不太平”。
我攥紧了齿轮和纤维，金属的冰冷和纤维的细微触感同时传来。
那个男人，石懿。他到底是谁？
而他所指的“灭口”，已经发生了吗？还是即将发生？